与动辄万字的短篇小说相比,杂文也只是小菜一碟而已。不过陈四益捧出的这一碟碟小菜,择拣精细,作料多样,味道独特,经得起反复品味。尤其是那些读史类杂文,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可读性强,令人爱不释手。
改革开放以来杂文名家辈出,但艺术风格独特者寥寥,陈四益是其一。他先后与丁聪、黄永厚两位著名老漫画家长达二十余年合作文配画,堪称文坛绝配。陈自云这“造成了我大多数文字有图有文,文画相生的特色”。(《我想这样写》)除了与画相配相生形成的这道独特风景外,陈四益杂文自身魅力独具,是其杂文在文坛独树一帜影响广泛而长远的根本原因。他写杂文三十余年,结集《百喻图》《世相图》《瞎操心》《错读儒林》《魏晋风度》等二十余种。近日问世的《陈四益杂文自选集》,从数以千计的作品中精选了185篇,收入“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朱铁志主编的中国当代杂文精品大系(1949-2013)。
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求学时,陈四益就以博闻强记、杂学旁收、知识面广、思维敏捷、语言诙谐著称。故其杂文古今中外九流三教无所不及,题材广泛。新故旧典,寻常琐事,信手拈来,皆成妙文。读其文章,颇长见识。一则千字短篇,也涉及众多知识点,读来有字淡意浓、文短味长之感。《闲话“四库”》之《不避皇上名讳》写道,当学生时听说有高人盛赞李贺思想解放,敢于直呼帝王的名讳。如《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茂陵刘郎秋风客”,称汉武帝为“刘郎”。《苦昼短》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把秦皇汉武连名带姓地叫了出来。陈四益自叹“那时读书不多,很觉新鲜”。若干年后方知直呼前朝皇帝姓名实乃古已有之,不足为奇。《北史·文苑传》与宋人诗句中皆有直呼“汉彻”、“曹丕”、“秦政”者,只是乾隆皇帝下令修《四库全书》后尽皆奉旨删改。在引用了几处乾隆上谕后他感叹道:“我们实在不必把那部钦定的《四库全书》吹得天花乱坠,相反,用到它时倒要多存一份戒心,因为那是皇上为了他的利益做过很多手脚的。”
为了取得更佳阅读效果,使某种样式更好地表达某些内容,努力尝试杂文样式的多样性,成为陈四益杂文创作自觉追求的重要目标,也是他与许多其他杂文家的一大区别。陈四益认为,“这个世界上总要多一些不同样式的文章”才好。“杂文文体的单一化,使杂文的路越走越窄,渐次有被报刊‘时评’取代之势。”所以陈四益自觉地进行“对于杂文多种文体的‘探索’”,进行“文体实验”。“文体可以不同,其关心于世道,针砭于世风,却是一以贯之的。”因此陈四益杂文品种之多,形式之丰富多彩,且各类杂文皆精品迭出,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近几十年来鲜有人出其右。按照他自己的分类有五:“通常意义上的‘杂文’”,寓言体杂文,评点式杂文,世相写真式杂文,忆人论世、谈史论世以及《魏晋风度》等“不古不今、亦古亦今人物时光错迕的杂文”(《我想这样写》)。每类少亦百余篇,多则数百,佳作云集,皆成大观。即便与动辄万字的短篇小说相比,杂文也只是小菜一碟而已。不过陈四益捧出的这一碟碟小菜,择拣精细,作料多样,味道独特,经得起反复品味。尤其是那些读史类杂文,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可读性强,令人爱不释手。
这五类中最具陈氏特色最经得起咀嚼的是他早期的拟古文言寓言。按“理”说,故事乃小说、戏剧影视、叙事诗等文学样式的基本元素,与杂文本无深涉。事件通常只不过是个引发议论的由头而已。陈四益杂文则不然,故事性成为他各品种杂文的重要特征,甚至从文字总量来说,占主要比重,乃至全部。他尤其善于描写细节。《应付批斗》中写原复旦大学党委书记杨西光被批斗时几乎弄得批判他者下不来台,历史系名教授周谷城被批斗时多次引得全场哄堂大笑,以致“主持批斗的人,只好又一次把周先生赶回了原地站立”。这些细节读来令人解颐。文言体的寓言故事是“借了古人的驱壳,揭示的仍是当代的灵魂。”(《陈文丁画谢幕辞》)这部自选集卷首的《坠瓶》全文仅一百三十余字:“某翁,家藏一宋代瓷瓶,精美绝伦,置内室架上,秘不示人。一日,自外入,见瓶半悬架外,岌岌乎欲坠。遂勃然,集其家人,欲究咎责。媪怨子;子尤妇;妇又归咎仆;仆指天画地,力辩其诬。举室哗然,哓哓未已,日偏西而不觉也。忽风动帘帷,帷拂危瓶,瓶坠地粉碎矣。一室扰攘,戛然而止。”如果说《不避皇上名讳》用的是画龙点睛之法,则《坠瓶》只画龙而不点睛。画龙点睛固然可以思想的火花燃烧丑恶,烛照黑暗,成为杂文家表达思想的重要方式。但《坠瓶》这样单纯叙述不加任何议论的篇章却照样发人深省,读者自可思而得之,比作者点破或许更有嚼头与情趣。“一室扰攘,戛然而止”岂会真“止”而不再“扰攘”!只怕会“扰攘”得更加厉害。陈四益娓娓道来,不加评论,也称得上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陈四益杂文多为某些报刊专栏量身定制的千把字短制,属于小玩意儿。但文小意大,用词精当,章句讲究,十分注意布局谋篇,起承转合,首尾呼应,一气呵成。《世相:检讨的秘诀》从“检讨”一词的训诂切入,指出,“老古的时候”并无贬义,乃检查核对之意。“翰林院设官,在翰林之下有检讨一职,也不是为了‘代写检讨,保证深刻’。”至近代演变为反省总结,回顾探讨,亦无贬义。后来检讨“成为‘认罪书’的同义语,是咱们自己闹的”。一个“闹”字,意味深长。于是“翻来覆去的运动,形成了翻来覆去的检讨”,渐渐“竟使检讨变成了一门‘艺术’”,即“随大流”、“无关痛痒”、“避实就虚,主动上纲”。现在虽然不再运动,不过类似检讨在官场中仿佛依然依稀可见,令人不胜感慨。
在这数以千计的杂文中偶尔也有长达数千字的鸿篇。但陈四益始终注意无论写人记事皆重细节,更不忘杂文幽默辛辣本色。《北有孙之儁》从“南有叶浅予,北有孙之儁”说起,写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漫画界一段辛酸史,将一位重量级画家像出土文物一样发掘出来并且写活,让世人看到残酷的政治运动如何扼杀天才。文章分“两个‘王先生’”,“一部《武训画传》”,“三画《骆驼祥子》”三个小节,每节千余字,既独立成章便于单发,又连缀大篇写出世事沧桑。刻画人物本系小说之事,但陈四益杂文却将人物的精气神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王先生”是解放前蜚声海内的漫画人物,我小时候就知道。读了《北有孙之儁》才明白“王先生”是叶浅予和孙之儁两人合作的艺术形象。后来孙之儁落难并从此湮没无闻,就因为他有一部《武训画传》而受累于批判电影《武训传》。幽默是智慧火花的迸发,让人在乐趣中有所感悟,是反讽,是举重若轻,以轻裹重,是写人杂文与通常散文的一大区别,也是陈四益杂文的重要特色。自云每每“借题发挥”,“婉而多讽”,让读者“会心一笑”(《陈文丁画谢幕辞》)。他是幽默诙谐绵藏针,笑谈旧闻刺鬼神。陈四益当年在北京师范学校求学时孙之儁教美术课,“曾为我授业三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老师”。文章结尾道:“今年是叶先生,也是孙先生百年冥寿。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孙之儁漫画集》,在此之前,他的《武训画传》和《骆驼样子画传》也相继出版。我相信‘南有叶浅予,北有孙之儁’这句话,终于又将广为人知了。这大约也可以称之为历史的公正。”首尾呼应,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