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先生

    春日里，应邀到阔别多年的学校旧址去参加一个活动。一路走，一路叹——变了，一切都变了；远远看到那个放置着我青葱岁月的校园，也已面目全非。下了车，走在曾经熟悉的路上，履底已然寻不到往昔的足迹；所有的建筑都是新的，新得让人手足无措。突然，我惊呼起来——我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五棵老丁香树！它们居然无恙！它们居然一如我初到那年春季安静地开着淡紫色的花朵！我奔过去，抚摸它们，在心里说着温存的问候语……我回头对身边的一位活动组织者感叹：“只有这几棵丁香树是老东西了。”她笑笑说：“规划这楼房的时候，本应砍掉这几棵丁香树。但是，关键时刻，有个人站出来替它们说了几句话，他说：这几棵丁香树都70多岁了，比咱们都生得早，按理说，咱们应该尊它们一声‘树先生’才对，欺负老先生，不合适吧……就这样，楼房往后跳了两米，丁香树留下来了。”后来我知道，为树请命的人就在活动现场，登时对他生出敬意。

    ——敬重树的人，让我敬重。在绥中，遇到一位爱树的校长。那校长讲了一个关于树的故事——有一年秋天，他瞄上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恰好他的新学校刚刚落成，若是能移来这棵树，那可就太添彩儿了。他便竭力跟能做主的人套近乎，那人终于开口讲了一个价。“其实就是半卖半送”，校长说。到了来年春上，他备足银两，预备去买那棵银杏了。但是，负责移栽的专家去了现场，感叹道：这么美的树形，砍掉枝干真可惜；就算砍掉大部分枝干，成活的可能性也只有70%。校长一听，毅然决定放弃买树。他对我说：“每年秋天银杏叶子黄透的时候，我都要去看看那棵树，很庆幸自己当年没做傻事。”这位校长曾来过我们学校，当听我说学校面临搬迁时，他首先操心的竟是校园里的那五棵雪松。“你们一定要请最好的林业专家帮你们移栽。记着，挖树前要在向阳的那面做个标记，栽树的时候，阳面必须还要朝阳。”

    在南宁的钻石海岸酒店前，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直直的马路，为了避让它，竟谦卑地拐了一个弯。清晨起来围着它散步，惊讶地发现树下有红绸、有香灰！我想，来烧香的人，一定痴信树里住着一个神，他们向着那树顶礼膜拜，对它的神力深信不疑。

    在贵州梵净山乘坐缆车时，我身边坐了一位同行的植物学家。他无视身边几个女孩夸张的尖叫和搔首弄姿拍照，两眼直视窗外，一一呼唤沿途树木的名字，语调亲切，如唤亲人。我知道，一到梵净山，他就开始不懈地寻找一种叫做“柔毛油杉”的珍稀树种。因为他左一句“柔毛油杉”、右一句“柔毛油杉”，搞得大家都会讲这个拗口的树名了，末了，索性就将“柔毛油杉”当了他的绰号。

    听一位老师讲牛汉的诗《悼念一棵枫树》，那是那位老师自选的一篇课文。我猜，他定然是爱诗的。当讲到“哦，远方来的老鹰，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时，他突然嗓音发颤，不能自已……我连忙埋下头，不敢看他。听完了课，我明白了，他对树的爱，远远超过了他对诗的爱。

    无论是先于我生的树还是后于我生的树，都请允许我尊你一声“树先生”吧。——树先生，你的内心，也有隐秘的欢乐和忧愁吗？你也渴盼着知音的出现吗？当我有幸邂逅了你，你能读懂我对你心怀的深度好感吗？日月经天，江河纬地，你静默地站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用枝叶对话阳光，用根须对话泥土。你活成了圣哲，活成了神祇。你给予我生命的柔情抚慰，胜过了一打心理医生。遇见你，敬慕你，礼赞你，祝福你，除了这些，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