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报:您研究鲁迅,为何采用了杂文这一形式来呈现?
林贤治:对于鲁迅,我谈不上“研究”;或者从根本上说,我不喜欢“研究”这个字眼。鲁迅是一个人,不管如何伟大,也不是泥塑木雕的偶像,所以只能感受他。对于一具血肉之躯,具有丰富而活跃的思想的人物,只有通过内心感受才能体察生命的细部。所谓“学术性”是什么东西呢?无非一是事实性,这个考证那个考证其实也就是事实性;二是创造性,是指对一个人、一种事物或现象的阐释是否有独立的识见。不是要求具体的人适合普遍的所谓“规范”,而是无论何种“规范”都必须要求它适合具体的人。所谓具体,就是要求个性,人言言殊,一百部传记里有一百个鲁迅。至于哪一部传记或阐释性著作更接近鲁迅,到了读者那里,最后还得靠感受来判断。
我从来追求写作的自由。由于未曾经过学院式的“学术训练”,自觉有一个好处,就是养成了一个随意写作的习惯,保证了包括书写形式选择在内的相当程度的自由。对于鲁迅的阐释,连同传记,我都是基本上采用随笔式、散文化(你说是“杂文”也未尝不可)而不是经院式的形式,无非为了保持书写的自由而已。
读书报:在很多心目中,鲁迅是一个“符号化”的人物。而您在书中追溯鲁迅的生命历程、情感变化,使得鲁迅的形象血肉丰满,真实而立体。如果请您用简短的文字概括真实的鲁迅,您会如何说呢?
林贤治:几十年来,鲁迅被理解和想象为各种不同类型的形象:一是意识形态化。如把鲁迅说成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党的一名小兵”之类。有论客否定鲁迅,就拿鲁迅被利用(在文革时期尤甚)来说事,其实是两回事,不相干的。譬如今天要宣传爱国主义,就打造一个爱国主义者的鲁迅;明天有“文化热”,又打造一个代表东方文化的鲁迅,随着形势的需要而不断改写,这跟实际的鲁迅有什么关系呢?二是教科书化,鲁迅因此成了一个“标准人物”。三是学院化,概念化,枯燥乏味。四,专取一点,不及其余,片面化。比如放大鲁迅的孤独感和虚无感,津津乐道其“病态”;又如放大其风趣风度的一面,结果“好玩”而已;又如放大为“钢铁战士”,刀枪不入;又如放大其人性的方面,把鲁迅装扮成十足的好丈夫、好父亲、“五好家庭”家长,等等,结果正如鲁迅批评说的,把所有的枝叶都删夷干净,就得不到花果了。五是漫画化、丑化。最有代表性的是苏雪林,满纸诅咒谩骂,连胡适都看不过去。
鲁迅太丰富,要用简短的文字概括他非常困难。总之,这是一个用了一生来追求自由的人,反专制、反强权,志在解放弱者,刚硬而深情,严肃而有趣。作为参考,我建议看萧红的《纪念鲁迅先生》,既简洁,又传神,让人感到不滿足的是有关鲁迅思想方面很少涉及;可以加看冯雪峰的《鲁迅回忆录》,他的《回忆鲁迅》(1952年原版本)有许多新内容,说到鲁迅与茅盾、周扬等人的关系,关于知识分子的谈话等等。只是后者同样夹杂了若干将鲁迅意识形态化的痕迹,值得警惕。
读书报:关于鲁迅,让您印象最深刻、感触最深的是?
林贤治:鲁迅感人的地方太多。举一个例子:他有一个姓杨的学生,一天假冒别人的名字,闯到鲁迅家里闹腾了好一阵。鲁迅以为他装疯,是有人派来捣乱的。事后,他把事情经过写成文章发表,用意在于暴露幕后的鬼祟。想不到有学生告诉他,说此人确是犯了精神病。他听了觉得很歉疚,立即在报上做了一个更正的声明,并希望病人早日康复。对于此事,他非常自责,说“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而且觉得公开发一个更正声明还不够,又特意写信给《语丝》杂志的编者,把刚刚收到的一封说明这位学生病情的信件转去,要求扩版发表,并说明为此增加的费用全由他本人负担。你想,一件发生在他和学生之间的小事,本来是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而鲁迅出于对事实负责,对学生人格的尊重,对自己的不满,认为必须这样做。他说是:“由我造出来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像这样的事情,在那些仅知道鲁迅是“伟大的战士”者所不能想象的。
读书报:鲁迅其人、其精神、其文字……在当下社会有何价值?
林贤治:鲁迅作为一个具有革新意识、明察世界潮流而又深谙中国社会历史的思想家,其存在价值是永恒的,更不要说在当下社会。所以,我在《鲁迅的最后十年》中,开头便说:“鲁迅死于二十世纪而活在二十一世纪。”
说到鲁迅的价值,第一是他那种始终关注中国社会现实,坚持一种自由的、独立的、敢于批判的知识分子精神。他的任何一个思想切面,对于我们来说都具有启发的意义。就说改革,鲁迅有许多相关的论述,比如怎样看待中国的“特殊国情”、“东方文明”、传统习惯?怎样看待“国学”,看待“现代中国的孔夫子”?怎样看待“拿来主义”?有没有适合人类的普遍的价值?等等。其实鲁迅早就回答了这样一些似乎至今仍然纠缠我们的问题。要知道,五四时期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伟大的转型时期,处在现代化的早期阶段,所以,鲁迅和我们所面对所遭遇的问题是有联系的,相似的,或是一致的。
至于文学,在鲁迅那里只是一个局部,而语言,更是局部的局部。仅仅看他的语言,深沉凝重,又通脱自然,那么富于色彩、气味、韵律感,那么有弹性,有力度,很难企及。
读书报:近年来,鲁迅的作品在中小学课本中逐渐减少,引起了教育界、文学界和很多读者的热议。对此您有何想法?
林贤治:我以为鲁迅作品在教科书中减少,或被逐出教科书是一种正常现象,毫不足奇。中国社会日渐商品化、娛乐化,教育界不会没有相应的变化。何况,这里还存在着一个是否符合当前意识形态并为它所需要的问题。不过,这种现象对鲁迅作品本身来说并不构成损害,一点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一个“本体论”者。
读书报:这套“一个人的鲁迅”系列丛书的出版,对您来说有何意义?
林贤治:“一个人的鲁迅”系列能够出版,作为作者和编者,我自然是欣慰的。不过,书既出版,就完全独立于作者,属于社会的了。所以,你问有没有意义,有何意义?一切端在读者方面,我是没有权利回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