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故土难离的情怀,再也读不到比《告别马焦拉》更好的小说了。拉斯普京在他不到40岁时写的这部小说,回肠九曲,把我们的心也揪得一抖一抖的。瓦·拉斯普京,对于一片故土,他会有多少难舍难离的深情呢?
安加拉河在阳光照耀下流动着……时光在上游吹来的沙沙轻风的伴和下流动着。身后是那被河流与时流冲刷着的马焦拉岛,苍穹高悬在头顶上。既然苍天是如此美丽而森严,它笼罩下的大地自然是十分美丽的。
人们可以拦住安加拉河,但是时光是不会停止流动的,那看似运动着的统一体的东西,就要分裂了。马焦拉岛即将沉没到水下,但天空却将依旧闪光,并欢度晴朗的白昼和晴朗的黑夜。
不到40岁的拉斯普京,他的沧桑感深沉得好像饱经了岁月的哲人,他绝不是年轻作者那些美丽却虚浮的写景抒情了。岁月在每个人身上同样流过,可是沉淀下来的东西却有轻有重。岁月总不应该白白地流过。
像拉斯普京这样深具沧桑感的作家,亲身经历了苏联解体那样的社会巨变,他的感受会跟年轻人不同,也会与同龄人有别吧。果然如此,他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农家木屋》,可以视为《告别马焦拉》的续篇,作家对一片土地的挚爱如旧,然而他不再只是不舍,而有了愤慨。现代生活方式入侵,破坏了乡村,“有地方可逃的人全都逃走了。这是一方被抛弃的土地,一方被榨干的、被掠夺的、被摧残的、被抛弃的土地。”“木屋成了孤儿……木屋没有生气地挺了一冬——没有炊烟,窗户紧闭,死气沉沉,无人照看,显得冰冷而忧伤。”可是,阿加菲娅的那座木屋,曾经是充满了生机的啊!可是,那样的一座木屋,因为阿加菲娅死了,又住过几家人,还是荒落了,最后,一对醉鬼男女在里面酗酒失火,将木屋内部烧得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外壳——像被冷落荒芜的乡村一样。
是中国乡村世纪末、世纪之交的悲剧在俄罗斯上演了,还是俄苏的的乡村图景转移到了中国乡下?拉斯普京笔下的情景,我们是这样地熟悉,熟悉到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中国的广大农村,这样的景象,不是到处都有吗?现代化、城市化给乡村带来的可不全都是福音。土地撩荒,房屋倒塌,街道荒落,残垣断壁,街头站着坐着几个鹤首鸡皮的老人,中国的乡村图象,比拉斯普京笔下的俄罗斯乡村,并没有多出几分亮色。
似曾相识的图景还有。《下葬》中的巴舒达,整个劳动生涯是在几家食堂度过的。一个月前,她被解雇了(我们这里叫“下岗”)。她的母亲去世了,她拿不出安葬的费用。随着母亲之死而来的,是沉重的令人生畏令她无力负担的重荷。不仅一大笔花销,要想安葬在城里的公墓,还必须在生前有城市户口。这样的境况我们是一点儿都不陌生了。十几年前,广州的一穴墓地一两万元,现在涨到了七、八万元,一平米将近两万元。有的企业做起墓地开发生意,“贵族墓地”达到了几十万元。生前住别墅、住棚屋天地之差,到了那个世界,居住的环境也天壤之别,人生的不平等难道已经发展到死亡世界了?
在《下葬》中,拉斯普京写到了巴舒达无力安葬母亲的艰难处境、社会环境:“在那里,集体农庄,国营农场,村苏维埃商店,医务所,学校都不复存在——在新秩序下,这一切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村子完全放任自流了,无人管理,它彻底打碎了长期以来套在身上的枷锁,除掉了所有的羁绊,——爱到哪儿就去哪儿吧!愿意的话——宣布成立自己的独立王国;愿意的话——可以让中国去管辖。”悲观失望之下,拉斯普京发出的是愤激之语了。在政治体制改革迈出了较大的实质性的步子、总统需要投票选举的俄罗斯,宣布成立自己的独立王国,或许还有可能(不过,车臣之战也令人恐惧);让中国去管辖,恐怕会令俄罗斯朋友失望了,不是中国不肯管,只怕管不好。中国自己的问题成堆,哪一样又比俄罗斯管辖得好了一些呢?
当然,拉斯普京是故作愤激之语,以他敏锐的目光,不会看不出究竟。在《突如其来》中,拉斯普京就写到,在伊尔库茨克,人们都到“上海”去买东西。这是一个小商品市场的名字。俄罗斯伊尔库茨克的“上海”,就像中国胶东小县城的“巴黎”一样,只是一个漂亮的招牌,内里的货色却不像招牌那样中看中用。在伊尔库茨克的“上海”,成千上万的“倒爷”不停地来回奔走,“拖来了这些中国商品……所有的东西都不结实,一用就破,一使就坏,就会开口裂缝,就会变成破烂,也就是说,需要不停地更换。低劣的质量对中国人有利,对‘倒爷’们有利”。
拉斯普京好像是对中国人发起控诉了,我们深知,他说的不是假话,我们自己,不是也被自己的同胞制造出的劣质产品害得叫苦不迭吗?拉斯普京恐怕还不知道中国人被自己的同胞制造出的假药假酒害死了呢。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为什么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和曾经是它的兄弟的国家,在世纪末、世纪之交遭遇了同样的命运?苏联解体了,中国还是原来的中国。在解体后重新恢复了俄罗斯名称的土地上,拉斯普京继承着俄罗斯经典作家的优秀传统,像托尔斯泰写那些政论文章一样,写出了一大批有关道德、生态、文学的文章,为俄罗斯的命运大声疾呼。他面对的私有化以及掠夺国家财富的黑社会,新政权出台的各种政策以及在这种政策下新孳生的社会丑恶现象,我们也并不陌生。他们那里的私有化让一大批权要人物一夜之间成为豪富新贵,我们这里的股份制改革,书记厂长摇身一变成为董事长、总经理,公司、厂子一夜之间成了原来的头头的私产,在改革旗号下成为资本家,比旧社会容易多了,快多了,不必经过资本积累,只需要掌握权力就行。国有资产流失的数字,如果统计出来,如实地公布出来,会吓倒国民的。政府和国民都没有那个胆量,不敢冒此大险。
《下葬》中的巴舒达无奈之下,在她家住的那儿,荒废的房场后的一片树林中,找了块地方,安葬了她的母亲。亲人逝去,无论怎样艰难,总算葬下了,那逝去的岁月呢?能够有一块地方埋葬吗?革命,建设,集体农庄,红旗,领袖的生日,白桦林中的哨所,那昨日的一切一切,会有一个地方安葬吗?要安葬,那只有在心里找一处墓地了,心上的墓地是永存的,不需要经过什么人审批,我们自己说了算。可是,埋葬在心里的岁月,可不能让它在里面沉寂下去;认真倾听,逝去的岁月会发出回声,让我们鉴往知来。不幸的是——
我们很少倾听自己的心灵,它的音调是忧伤的,这仅仅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忧伤更有益于健康,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忧伤更甜蜜,更强大,忧伤和忍耐在一起,在我们身上塑造出了非同寻常的坚韧。而且,这又是怎样的忧伤啊!——它是非常安宁的,具有穿透力的,它是温情的。
读着这样的文字,便觉得,《告别马焦拉》的拉斯普京又回来了。
拉斯普京是不主张消极的。面对苏联的解体,俄罗斯在改革进程中出现的问题,他忧思如焚,他抗辩呐喊,但是对他的民族,对那片忧郁的土地,他从来没有失去信心。被醉鬼男女失火烧过的农家木屋,到最后还是被收拾干净了,炉子旁边被烧焦的地板,被熏黑的墙壁,都被擦洗过了,现出了一种很特别的颜色,“一种忧伤的色彩”。可不要小瞧了这“忧伤的色彩”,忧伤并不是沮丧,不是悲观,它是擦干眼泪看向前去的一声叹息,在眼角的泪光中,映照着未来的日子。所以,拉斯普京和他的同胞有理由认为:“在这个生活的遗迹中,在它归根结底的渺小中,分明有人在瞌睡,要是喊上一声,也许会有人应答,当初在这里生成的那种顽强,那种坚韧,是没有限度的。”
真的不要把拉斯普京的愤激之语当真,以为他说了“让中国去管辖”,他就会舍得让中国去管辖他那生长着白桦林的故土,说真的,他才不放心呢。中国人愿意沾沾自喜,以为美国到中国来借钱了,中国就真的成了富豪了;难道没有看见多少农村凋敝的那个样子,只把高速公路两旁能够看见的墙壁,刷成了统一的白色吗?不要以为中国可以到国际大赛中去拿几块金牌了,就觉得中国人的健康水平多么高了,难道不看见癌症患者在以怎样吓人的速度增长吗?也不要以为中国的出版物出口码洋达到了多少亿多少亿,就以为中国的当代文化当代文学就可以雄视世界了,难道不看见有多少诲淫诲盗的糟烂货在毒害着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吗?拉斯普京的这一番话倒是真诚的,值得我们认真思量:
两年前,我曾经希望十三亿中国人民与其他东方国家以及尚未失去鉴赏力的俄罗斯读者会结成统一堡垒,去抵御道德和精神的堕落。如今我明白,我的这种希望是多么脆弱。中国今天翻译和出版我们的作品,但明天将会如何?我在上海举目仰望那些摩天大楼,我相信在那里的‘天人’将会认为并且如今也认为,那些被大加炒作的俄罗斯文人抛出的消遣娱乐书籍和‘肮脏’的产品要比我们的书好。在东方,最先向毫无意义的和‘肮脏’的文学投降的是日本,然后是韩国……一些国家随后也会被征服。
我不想在这点上指责任何人。这是时代使然,多数人都要屈从。而真理在哪一方?未来会对这场讼争做出判决。
投降吗?屈从吗?拉斯普京是在等待着东方也包括西方的回答。
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势下,东方西方都一样。“似曾相识燕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