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三寄“小读者”

    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此三两月内，自分已和文字绝缘；因为昨天看见《晨报副镌》上已特辟了‘儿童世界’一栏，欣喜之下，便借着软弱的手腕，生疏的笔墨，来和可爱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讯。

    ……”

    1923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冰心获得了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赴美留学。此时的冰心在文坛上已颇有些声名，她的小说、散文尤其是短诗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影响。就在大学毕业当年，冰心的诗集、文集接踵出版，多家报刊都将冰心作为约稿对象。

    冰心的第一篇文章发表于《晨报》。由此结缘，后来的多数诗文也多在该报刊出。这次冰心出国，《晨报副镌》恰好开设“儿童世界”专栏，编辑约请冰心为专栏供稿，这就有了开首所引的那段文字。

    这些以“小朋友”称谓的通信竟陆续写并发表有三年时间，伴随了冰心的全部留学生涯，这些通讯结集以《寄小读者》之名出版后，博得了读者的广泛赞赏。该书1926年5月由北新书局出版，仅仅两年就重印达七版之多。它不仅成了书局的长销书，也成了冰心的代表作。

    这些给“小朋友”的通讯主要是对祖国、故乡、家人的怀念；母爱、童真是作品一以贯之的主题。作者笔下还有更丰富的内容，譬如通讯二，冰心记述了一件事：一个晚上，一只小鼠跑到冰心脚下“慢慢”吃着地上的饼屑。看着“惊悦”，冰心便拿一本书轻轻覆在小鼠身上。“上帝，他竟然不走。隔着书页，我觉得他柔软的小身体，无抵抗的蜷伏在地上。”这时，一只小狗进来，冰心赶紧把书拿开，希望小鼠跑掉。可惜小鼠以为安全，“怡然不动”。结果，它成了小狗扑食的对象。在冰心，“我徘徊了半天，心理不知怎样才好——我没有换衣服，只倚在床沿，伏在枕上。在这种状态之下，静默了有十五分钟——我至终流下泪来。”通讯最末如此自悔：“我小时曾为了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主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时候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但如今堕落了……”

    这封信写于1923年7月，今天看来，冰心表达的是动物保护主义者的应有心态。这种爱心善意应当早早向孩子们输入的，冰心的细微描述并寄“小读者”，由此看去才意义紧要。

    冰心体弱，到了美国很长一段时间抱病休息。在此情状下，她会有不一般的思考：“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病前病后”，得胜失败，是冰心的又一重收获。“‘我既绝对的认识了生命，我便愿低首去领略。我便愿遍尝了人生中之各趣……我甘心乐意以别的泪与病的血为贽，推开了生命的宫门。’我又应许小朋友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用血肉之躯去遍挨遍尝，要他针针见血！’……而针针见血的生命中之各趣，是须用一片一片天真的童心去换来的。”

    二

    《寄小读者》发表出版后，作者许久没有明确以这样的题目和方式写过作品。但是，这种形式却长久活泛在冰心笔下。1931年，开明书局出版了冰心的散文集《往事》。这部集子，虽然文章以“一、二、三……”排列，但每篇的末尾，都署有时间地点，除未有“冰心”的字样外，与《寄小读者》没有什么不同。从内容看，仍是追述往事，表达亲情，与给“小朋友”的通讯并无二致。可以看出它们间的密切联系。

    同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南归》集子，从内容到形式，仍与给“小朋友”的通信相似；再往后，出版于1935年的《平绥沿线旅行记》，以地点、时间为抬头，以所见所感为内容，题材虽扩大了，但形式仍隐约可见给“小朋友”通信的影子……

    这些文字由于适合少年清纯的天性，在“小读者”中产生极大反响。随着文章陆续发表，作品结集出版，有大量读者向冰心写信表达读后感。“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冰心语）。这些来信，给了冰心写作极大鼓励和勉慰。她将这些读者的“心”搜存起来，精心保藏。可惜，这批信件在抗日战争中悉数毁于战火。

    三

    1956年国庆前夕，回国不久的冰心有感于新中国的巨大变化，又以这种她熟悉的形式给国外的华侨小朋友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小朋友：

    每年这个时候，当祖国的首都大道两旁的长长的杨柳叶子，在晴秋的微风中摇曳；三三两两的穿着新衣服，带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并肩携手，说说笑笑，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又开始学校生活的时候，我就会格外地，极其亲切地想到你们。”

    这封信，虽没有标出原有“寄小读者”的题目，但从形式到笔调完全就是当年与小朋友通信的继续。不久，冰心真正重启了这个久违的名称。

    1958年，中国作协开会传达“大跃进”精神，许多作家听后纷纷表达心愿，或一年写出几部小说，或一年写出几个剧本。低调的冰心却说：我写不出什么东西。这时，一位朋友灵机一动：“你就来一个《再寄小读者》吧！”这个题正适合冰心的写作路数，她便满口应承了下来。

    “二十几年来，中断了和你们的通讯，真不知给我自己带来了多少的惭愧和烦恼……在这不平常的春天里，我又极其真切，极其炽热地想起你们来了。我似乎看见了你们漆黑发光的大眼睛，笑嘻嘻的通红而略带腼腆的小脸。你们是爱听好玩有趣的事情的，不管它多么零碎，多么片断。你们本来就是我写作的对象，这一点是异常地明确的！好吧，我如今再拿起这支笔来，给你们写通讯。不论我走到哪里，我要把热爱你们的心，带到那里！”这是《再寄小读者》“通讯一”的一节。冰心女性的笔触似乎特别适合同孩子们说话，一回到这样的题目，她的情调就马上显现出来。

    这一段时间，为了发展我国的文化交流，冰心出国任务较多。有了“再寄小读者”这个总题，冰心便将在国内外的见闻陆续以通讯方式介绍出来，“来增加他们的知识和对于外国的了解。”这批作品除去几篇写于北京，多数落款为“意大利，巴利城。”（通讯四）“意大利，威尼斯。”（通讯六）、“瑞士，波尔尼。”（通讯七）“英国，爱丁堡。”（通讯八）“莫斯科。”（通讯九、十）……可见，《再寄小读者》的内容大都反映与各国人民的友好交流，以及外国的山川人物介绍；另一部分，则是冰心在国内参观访问时的见闻。这种形式，冰心轻车熟路，读者喜闻乐见，发表出版又引起读者许多反响。

    四

    “只拣儿童多处行”。冰心对童心的珍爱使她一生都在这个领域耕耘，直到古稀之年。粉碎“四人帮”后，《儿童时代》杂志复刊。应编辑之约，冰心又以“三寄小读者”的总题开始她又一次与“小朋友”的交谈：

    “我又拿起笔来，把我自己所看到想到的，有益于小读者们身心健康的事情，讲给他们听听。”“这些孩子们刚从‘四人帮’一手造成的黑暗、邪恶、愚昧的监牢里释放出来，来接触清新的、耀眼生花的民主与科学的光明，善良，聪慧的空气和阳光！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来珍惜和培育这些蓓蕾……我的能力和岁月都很有限，但是瞻望将来，我觉得我必须为创作儿童文学献上我的全部力量！”

    在《三寄小读者》的序言里，冰心这样言及她的年龄感受：“每天早晨醒来，在灿烂的阳光下看着它（《儿童文学》杂志为敬祝冰心八十生日送的一个满面笑容，穿着红兜肚，背上扛着一对大寿桃的孩子的极好看的画），使我快乐，使我鼓舞……我在复一位朋友的信里说：孔子说他常觉得‘不知老之将至’，我是‘无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这无知要感谢我的千千万万的小读者！自从我二十三岁起写《寄小读者》以来断断续续地写了将近六十年。正是许多小读者们读《寄小读者》后的来信，这热情的回响，使我永远觉得年轻。”

    终其一生，冰心都对“小读者”情有独钟。她虽曾在一篇文章里自谦地说：“什么叫‘童心’，什么叫‘母爱’，‘人性’，我也说不清。”但是，冰心以其“热爱儿童之心”，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活动中，“一寄”“再寄”“三寄”小读者，给一代代大小朋友们留下了亲切、温慰的印象，播下了善良，热爱一切美好事物的“爱”的种子，传递出终身不懈努力奋进的信念，这一切，是值得随时间成长的小读者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