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西方思想版图中,海德格尔已经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耀眼节点。海德格尔的思想之精微、体系之繁复、语言之艰涩,在汉译学界更增添了一层理解之间距,令无数学人倾注无数心力乃至生命,以求探查“海学”之要。而在国内海德格尔研究的这一热闹学术场中,突然“杀出”一位数十年来耕耘于马克思主义领域的著名学者,并且取了“回到海德格尔”这样高调的书名,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有些意外。作者张一兵教授自己也说,他犯了一个“偷菜”式的错误。不过,当这本细密编排的厚重著作(而且只是作者目前计划中的“第一卷”)出现在书架上时,它无声地暗示着:这不是一次轻描淡写的路过,而是一次扎扎实实的文本深耕。
在“回到海德格尔”之前,张一兵的《回到马克思》《回到列宁》堪称十余年来国内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著作研究中最具分量的著作。为何会转而“回到海德格尔”,他也给出了明确解释:既是广松哲学研究过程中的实际需要,也是希望能与海德格尔这位绕不过的思想大家“作一次真诚的思想对话”。其实,熟悉张一兵的读者都知道,他的每部文本解读著作,都是与相关思想家颇具个性的对话。这一次,当“回到”的对象变成了海德格尔,又会碰撞出怎样的思想火花?或者,我们也可从海德格尔研究的角度发问:在国内海德格尔研究已经颇具规模的今天,应当如何评估这本《回到海德格尔》的意义?
显然,我们不能把这本书当作一般的学院派的海德格尔研究成果。这不仅仅是因为作者独特的理论研究背景,更是因为作者明确的创作意图:有意跨越传统学术边界,摆脱惯用的一套学术研究话语,力图让海德格尔的深刻思想为更多人所理解。换句话说,《回到海德格尔》试图把学院派的研讨暂且悬置起来,提供一种新的可能:穿透海德格尔精心编织的概念网络,在他的现实生活情境和多重文本比照中重现其思想的真实内涵与形成道路。这无疑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尝试。挑战包含了多个层次:其一,“海学”研究之惯性的挑战。其二,海德格尔思想之艰深性的挑战。其三,最大的挑战,在张一兵看来,并不是海德格尔思想的晦涩难懂,而是海德格尔对自己“真实思想”的有意遮蔽。
难道,海德格尔自己表述的思想,还“有假”不成?张一兵发现,正是如此。在《回到海德格尔》中,他再次推进了自己擅长的文本分类方法:不仅关注文本写了“什么”,而且深入理解文本作者想要“写给谁看”故而“怎样”写的问题。这是从现代解释学的客体视位向后文本学的主体视位的转换。他提出,海德格尔对自己文本的处理是十分独特且令人震惊的:面对外界的神学、学术和政治强制的“大他者”,海德格尔有意识地制作出不同类型的文本,在这些写给不同外人看的文本中,他的真实思想却被刻意“改装”甚至全然潜藏起来!海德格尔是如此深刻,而又如此狡黠,他在现世生存中的写作往往只是有所保留的学术表演,却被人们信以为真。当大家在他所构建的哲学迷宫中绞尽脑汁的时候,他自己最珍视的思想却深藏在一批鲜为人知的手稿当中。基于这一重大发现,《回到海德格尔》致力于回到海德格尔的生存情境之中,对其最重要的文本加以甄别分类,勘破其有意布置的理论迷障,体悟海德格尔的本真心路历程。
除了全新的文本分类与解读策略,《回到海德格尔》的另一个突出特色在于,不让海德格尔独自在场,而是对解读者本人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共在”性有充分的自觉。宋体字之间涌动的楷体语句呈现出一种鲜明的对话姿态,使得海德格尔的思想在更广阔的现实视域与理论背景下绽发出全新的意味。这也是本书不同于一般的海德格尔研究著作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这种对话并不只是原作者(海德格尔)与解读者(张一兵)各说各话,随性攀谈,而是奠基于张一兵近年来不断探索完善的原创性思想——构境论的理论平台之上。在解读海德格尔的过程中,张一兵发现,自己的构境论思想在海德格尔经过存在走向本有的思想道路中,获得了巨大的支撑与共鸣。因此,“回到海德格尔”的过程便同时成为印证与发展其构境论的过程。这也是本书副标题“本有与构境”的由来。
至于究竟何谓“本有”,何谓“构境”,二者具有何种关联,当然不是寥寥几句所能概括清楚的。但有必要指出的是,构境论与海德格尔哲学,绝不是在概念、观点的层面表面相似(从表面上看,两者的倾向性甚至有明显差异),而是在观照世界、锻造思想的基本方式上内在相通:在这种哲学视角下,人的外部世界不再是凝固的存在物,而是在每一个相遇瞬间重新构建起的意义关联;思想的创生与传播也不再是持续在场、线性累进,而是在不同言说与文本境遇中的反复变形与辛苦重建。就此而言,海德格尔笔下的存在与本有,说的正是人之存在的历史构境;海德格尔对自己思想的多面演绎,本身也是一种思想的构境;而《回到海德格尔》一书,又是对海德格尔思想的一次新的构境,马克思、狄尔泰、胡塞尔等思想家竞相出场,与海德格尔展开了别开生面的思想互动。而无论是那一层意义上的构境,都穿透了物性对象的固性假设,仔细想来,总透出一份因缘和合、方生方死、当下成悟的东方味道。或许,这种东方式的智慧,才是构境论所真正扎根的思想土壤。
总而言之,《回到海德格尔》并不是要百分之百地还原海德格尔的真实思想——毋宁说,那种凝固不变的“真实”从未存在过——而是一次东方视角下理解海德格尔的新的尝试。它提醒我们:经典的魅力不在于不可更动,而在于永远生动。伟大的思想之所以能穿越时代与民族,不在于其原初的概念与词句,而在于我们能够立足自己的视角,不断将其重新激活,与当下的生命体验链接,让思想的力量为沉沦的世界打开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