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老人一生广结墨缘,与各界人士均有交往。除了幼时结交的“松竹梅三友”许朴庵、邵子退二老外,还有对佛学有着较深研究的全椒张汝舟教授,以及佛教界、文艺界人士。佛教界如赵朴初、邓西亭居士和圆霖、圆徹法师。从交往的诗文中,可以反映出佛学思想,在林散老心灵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1972年贵州大学张汝舟教授返乡归里,到和县安庐林生若处看望林散之老人。两个聋子笔谈两天两夜,纸片如梭交织,几十年的友情倾注笔端,其中不乏佛学方面的内容。张老问:“《八大人觉经》深入浅出,你读过觉得怎样?《六祖坛经》读过没有?”林老云:“《六祖坛经》看过。《八大人觉经》我很爱读,丁福保注得很好!是集诸语以经注经,很精详赅博。”林老又云:“印光和尚是个有道高僧,我生平最崇拜他。我曾到过他住的苏州灵岩,瞻谒他的遗像。他的文集四本和嘉言抄两本都有。另外太虚法师注的心经和其他几部心经,还有八大人觉经、楞严经、净土十要等等,在这次运动中烧了,现在面前一本佛经没有了,令人难受。心经,我很爱读,可惜未能读熟。”(《两个聋子对话录(选录)》韦童整理并记)由此可以说明,林者不但读了《六祖坛经》,还读了《八大人觉经》、《心经》和《四十二章经》。当他读完《四十二章经》后,写了一首《佛说》诗:
看完四十二章经,爱欲沉沉一夜惊。
莫谓口头禅偈语,当头棒喝痛心灵。
(《江上诗存·编之馀卷四1980年》)
可以看出他不但读了不少佛经,还结交了不少高僧、法师,和他们结下了佛缘。如赠圆霖法师的诗云:
万里我归来,诗稿携满袖。口口阿弥陀,佛光照大地。
(《江上诗存·编之馀卷四1980年》)
这首诗记录了林老于1934年3月至11月万里远游归来,历尽艰险,得诗稿200余首,写生画稿800余幅。如果没有像唐僧玄奘那样朝圣般的虔诚,如何又有今天的艺术成果,哪里还会有照大地的“佛光”?
圆霖法师(1916-2008)乃南京江浦县狮子岭主持,是林老五十年代结识的挚友。其为人超脱、醇厚,善绘画,与林老感情很深。1972年,他怀着对林老的深切怀念之情,冒着被批斗的危险,夜间在煤油灯下,偷偷地为老友画了幅以工兼写意的彩色肖像。圆霖法师有个师弟叫圆徹法师(1929-2004),俗名陈珦秀,法号日杲,别署春明一衲,能诗善文,时为赵朴初居士的秘书。1978年2月他出差到南京,来江浦看望师兄,见到这张肖像画,非常仰慕。于是在像的上方题了一首《林散之相赞》:
至名难名,无相示相,猗维散公,丰神独朗。智秉一真,笔驱万象。渊鉴空涵,应缘悉当。三绝蜚声,希音独唱。异域同钦,寰中共仰。信妙蕴之难窥,岂丹青之能状?既返听以忘言,宜寿光兮无量。戊午三月,碧山藏主拜撰,散公法眼哂政。
同年10月圆霖法师来南京看望林老,并拿出这幅肖像画,林老看后,当即作了一首《圆霖画聋叟像自题》诗: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苦行岁年,一无所得。幻此色身,归诸乐国。一念因缘,依依选择。老婆心切,光阴日迫。由旬万千,徒劳跋涉。
(《江上诗存·编之馀卷一1978年》)
全诗佛学思想很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出自《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色,即是眼睛所能看到的物质世界。空,即是指事物的虚幻不实。色和空没有区别,空和色也没有两样。物质也都空无实性,空无实性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物质世界。“苦行岁年,一无所得”,这是林散之老人的谦虚之词,无就是有,从无到有,就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幻此色身,归诸乐国。一念因缘,依依选择。”曾经有一念因缘幻想归诸佛门,结果未能选择。“老婆心切”即佛教中的“老婆禅”,有亲切叮咛之意。“由旬万千”中的“由旬”亦是佛经术语,谓一日行程三四十里。
林老将诗题好后,又被圆徹法师看到,时圆徹在山西五台山住持佛事,应赵朴初之招,要他从速上京共商恢复中国佛协工作。1979年2月15日(正月十九日)圆徹赴京之时将画带到北京,拟请赵朴初题跋。圆徹首先找到赵朴初的秘书张先生,将画托他带去。不日,张先生回来说:“赵老事忙,暂时留下。因为是林老的东西不能随便落笔,特别上面横幅有人题的赞,实在写得好!更不能造次,要留着用用心,考虑成熟后再写。”当时张先生和赵朴老还不知赞是圆徹写的。这时圆徹才对张先生说:“赞是我学写的,字是圆霖法师写的。”张说:“赵老极口称赞,书法和赞的内容都写得好!”待至3月10日才收到张先生带回来的画。(信乃圆霖法师胞弟杜振峰提供)只见赵朴老在其画像的右上角题了二行字,其文曰:
其容寂,其颡頯。
凄然似秋,暖然似春。
赵朴初居士题词出自《庄子·大宗师》,他用庄子的话,既点出了林老的神情,又赞美圆霖法师的传神妙笔。
李秋水老师曾对我说过:“他(林散之)的诗和艺术受佛学的影响,有佛学的哲理和禅的境界。他的思想是多元的,应该说儒家的思想是核心,道家的思想是体用,而归结于佛家。”其实,从林老的一生来看,小时候起,他就与佛结下了缘分。他的母亲吴太夫人一生信佛,虔礼观音,“家母持观音咒有年”。30岁以后,外出远游,多数是吃住在寺庙,与寺庙有着一定的缘分。
1966年8月,内人病逝,林散之9月由林荇若接来扬州甘泉路太平巷295号暂住,开始了7年流浪生活。那段日子,内心非常寂寞,他在和友人笑谈时写道:“内子去世,我想走印光、弘一两位法师的路,住进寺庙,以度余年。”(《林散之与扬州》曹如诚编著,广陵书社2012年2月)
1943年春,觉澄大师在和县观音阁开坛讲经,林老和李秋水均收到戒牒,并且前去听讲。从此在林老的心目中觉澄大师就是他的老师,他也就算皈依觉澄了。觉澄法师(1891-1971)俗姓蔡,名道登,浙江温州瑞安人。毕业于杭州农业专科学校,1914年前从事农牧研究工作。1915年到上海清凉寺出家为和尚。随后至南京宝华山隆昌寺(律宗祖庭)受具足戒;并在南京狮子岭担任过住持。1951年到广州六榕寺。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在北京成立,法师被选为理事。1962年3月24日,法师被选为六榕寺住持。
1962年3月上旬,觉澄大师由广州六榕寺北上出席全国佛教协会第三届代表会议(第二届佛协代表大会于1957年3月召开),会后假道南京江浦狮子岭,林老以弟子身份陪同两日,临别作《赠觉澄上人五首》诗云:
一九六O年三月上旬,广州六榕寺觉澄法师,出席全国佛教协会会议,归来假道江浦狮子岭,余陪从两日。别去赋此短句五章以赠。
狮岭春来早,追随师共寻。曾瞻寿者相,时切老婆心。月指灵山近,风吹紫竹深。资粮此处有,拾取尽黄金。
匆匆才两日,仰止总温存。
七十方中日(师逾七旬,如五六十岁人),三千不二门。
娑婆谁世界,旖旎此乾坤。未必微尘里,无从净六根。
人间馀岁腊,世外得交私。
一路风兼雨(归时,风雨载途,师健步不疲),他山友共师。
虎溪三笑候,龙树独尊时。法乳依稀在,于今有执持。
梅花一枝好,珍重岭南春。
诗订生前约(师归后赠七绝一首),衣留别后尘。
至交怜素业,多垢感微身。雅爱原无量,真诚宿世因。
道存两粤地,日暖六榕天。欲借上方力,来传大乘禅。慈悲我佛愿,欢喜众生缘。他日曹溪路,相依慰暮年。
(《江上诗存·卷二十三1957-1960年》)
(2011年1月1日,南京经典拍卖公司拍卖《南京经典2010秋季拍卖会“林家藏林”〈林散之书法专场〉》作品中有此诗稿。原诗为《一九六二年三月上旬,觉澄大师出席全国佛协会议,归来假道江浦,余陪同赴狮子岭,盘桓两日,感赋五首用寄区区》)
诗中有4处尊称觉澄为师,如“追随师共寻”、“师逾七旬”、“师健步不疲”、“师归后赠七绝一首”。这里的“师”谓出自内心的尊称,不是一般泛泛的称呼!特别是在诗的最后二句,真实地反映了林老有皈依佛门的心声。“他日曹溪路,相依慰暮年”,这里“曹溪”为地名,在广东曲江县,以唐高僧六祖慧能在曹溪宝林寺(今南华寺)演法而得名。林老的诗意是有朝一日如能踏上曹溪六祖慧能之路,皈依佛门,追随吾师,朝夕相依,共度晚年该是多好!
林老虽然有了这种想法,但是始终未直接表白,因为他曾经任过江浦县副县长,为全县人民做了不少好事,深受人们的爱戴。后来又调入江苏省国画院任专职画师,“文革”后曾任全国政协五届、六届委员,中国书协名誉理事,江苏省书协名誉主席,江苏省、市文联委员,南京市书画院院长等职,可谓“受党恩深,不弃残老,拔之茅茹,登之衽席”。正如他与友人笔谈时所说:我受党的恩深,否则我要向印光、弘一大师那样,到庙里去住,把微薄的书艺传给后人,然后皈依佛门。
林老为了了却这一心愿,精心地安排自己的后事,他看准了马鞍山采石矶小九华山,认为这里原是地藏王的道场。山下又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墓地,他一生多次登览采石矶,并留下大量的诗作。1980年林老在这里选好了墓地,于1981年春将老妻盛德粹骨灰迁徙至小九华之阳,此地岗峦起伏,松楸掩映。“翠螺风物美,中有小九华。内人安乐处,亦是老夫家。”曾亲题“诗人林散之暨妻盛德粹之墓”。他将自己的墓碑写好,准备将来与夫人合葬于此,其意是以李白为邻,实则是向往佛门。
2001年圆霖法师又为林老画了一幅身穿袈裟手持佛珠的德相,此幅画像纯是佛门中人,一眼看去,庄严色相跃然纸上。林老未能看到,但是他还是自己给自己圆了这一心愿。1989年10月18日在他逝世前的49天,林老用他那无力的手拿起笔写下了“生天成佛”四个字,留下了最后的墨宝,成为绝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他内心十分坦然,他达到了“托生天界”和“修成正果”的两种境界,他将要“成佛”了。
12月6日林散之老人与世长辞。按照老人的遗愿,他和夫人合葬于大江之边的采石矶。林老终于踏上了曹溪之路,实现了他死后皈依佛门又与李白为邻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