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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03月11日 星期三

    想起夏坚勇

    陈九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03月11日   13 版)

        昨夜一梦,想起夏坚勇。

        十来年前读他的《湮没的辉煌》《旷世风华——大运河传》,甚为尽兴,竟舍不得放下,每翻一页像离别似的,翻到最后就生离死别了,又赶紧往回找,再读一遍。好文字都这样,字字珠玑。何谓珠玑?千万别跟我引经据典,我的理解是,就像口袋儿里的私房钱,不是大票子,是散碎银两,这省点那抠点,好容易平日攒的。私房钱有个特性,一定花在自己最喜好的事情上,用得最在意,最甘心才好。我读夏坚勇就这种感觉,像花私房钱,颠过来倒过去,且舍不得放下,直到不得不往下走才翻一页。读某些文字是恨不得快结束,而有些则生怕结束,夏坚勇无疑属于后者。

        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

        年轻时读《夏倍上校》《罗亭》《红与黑》等等,有过类似感觉,特别是《罗亭》,还有《前夜》,能整段背诵。当时年轻,十七八岁,记忆力像块巨大干海绵,而文字便是水,来多少吸多少,肆无忌惮,那简直是记忆力的挥霍,连页码都记得住,哪页哪段,完全不可思议。读夏坚勇的文字这种感觉再次隐现,想背下来,要是十七八岁读他的作品就好了。哦,不行,那时他还在江苏海安种地,没开始写作呢。江苏这块神奇的土地啊,出汪曾祺,出夏坚勇,出毕飞宇,出苏童……,服吗你?

        夏坚勇的文字,充满深厚情感,坦荡智慧,舒展流畅。你不觉得那是文字,更像一个老友与你秉烛夜谈,西窗花影,酒酣胆热,男人的喉音在午夜的寂静中回荡。他的文字非常讲究,如同诗歌充满弹性,带着节奏和对仗,像河流一样恣意奔涌,读得你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充满喜悦和丝丝入扣的满足感。比如:

        “这位来自东方的老人踯躅于荒原之中,孑然四顾,苍茫无及。这是一幅大漠孤影的自然画面,更是一幅极富于象征意义的生命图形。没有对话者,这是思想者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摧毁力,肯定比政治迫害和生活困窘的总和还要大。孤独是一座祭坛,几乎所有伟人和思想者都要走上这座祭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生命的造型就是一群力图走出孤独的羁旅者。

        “江南都的仲秋还是丰腴健朗的,大略望去,草木仍旧苍郁葱茏,只是色泽不那么滋润饱满,有如晚间落尽铅华的少妇,稍稍显出疲惫和松弛,那当然需得细看。但茂林秋风的磅礴却是四时独有的,要说萧杀,那不光是山水的味道,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由憔悴人生而触发的心境。

        “创作本身是一种精神穿越,体现为一种充满神秘感的过程,这时你会有如履薄冰的疑惧,亦步亦趋的拘谨,山重水复的迷惘。一旦进入感悟的光圈,一切框范都将风流云散,于是你神游八极,意气横陈,狂放和收敛游刃有余,仿佛进入了音乐的华彩乐段。你几乎要跳跃起来,去拥抱那近在咫尺的辉煌,狂吻它每一处动人心魄的细部。

        谨以第三个引文为例,头两句几乎是一种对仗,像一副秋千,飘起来,荡下去,动态中追求一种平稳。最后两句也像对仗,“近在咫尺的辉煌”对“动人心魄的细部”,意境相关,形式完美,连字数似乎都有考虑。整段文字恍若一首词,含义之外还有流畅的音乐感。音乐与节奏的本质,是作者充沛的情感和激荡的心怀,他的深刻思考随情感的负载缓缓流动。整段文字是说思想升华的过程,这是一种思考和判断。而后面的诗情描绘则是纯情感的,飘逸潇洒,刚韧不华。加上诗歌的节奏,使读者的感觉随着惯性起伏之后,稳稳软着陆,在对仗与呼应中走向平衡。这是一种考究,不仅有深邃的历史思考,还追求经典的文字形式,好文字都是如此。为什么有些文字容易让读者厌倦,因为它不符合情感移动的规律,作者本身缺乏对文字从词意到节奏到声音的细腻敏锐。一个标点一个断句都有意义,不是无所谓或撞大运,夏坚勇的作品在内容与形式结合上堪称典范。

        这让我不得不想起那些过度追求形式的倾向。明明买个普通蛋糕,包装却太过夸张华丽。还有茶叶,本清静无为,盒子却刻花烫金,搞得像欧美“镀金时代”。有些文字恰恰如此,讲一个村子的故事,非要像强迫症患者一样,拧着麻花疙疙瘩瘩向前推进,人名怪异,情节变态,编怪词造怪句,就为让读者看不明白,借一句“湖广熟,天下足”的老话吧,这叫“读者糊,作者足”。同样问题还有诗歌,有些诗歌正变成追逐文字形式的游戏,越奇越好,越怪越说明作者有才。明明中国人的诗歌,非搞得像翻译作品,或者专为能翻译成外文而时刻准备着。而对人类生活的关注,对文学良知的恪守,渐渐淹没在古怪离奇的形式之中,真成“湮没的辉煌”了。当文学的形式大于内容时,当这种倾向成为时髦时,可以说,这个时期作家的内心与个性是苍白孱弱的,要么畏惧于某些压力,要么被物质诱惑冲昏了头脑,一切只为标新立异,以此获取更高的商业价值。

        我怀念夏坚勇作品的真挚与人文精神。他用对历史的反刍回答今天的世界,用诗歌般的长泣亮出自己颤抖的灵魂和忧患意识。那是一个真人在与你交谈,不是一架机器发出怪异的响动。读这样文字我获得的是对文字,对文学的感动,是一种高尚与升华,是一种坚信,相信文学的价值和力量。坦率讲,汪曾祺,夏坚勇,毕飞宇,还有《中士还乡》的阎连科,都对我走上文学道路发生过影响,让我无法忘怀。如果青春启蒙的大量阅读在我心中冲出肥沃的文学三角洲,那么后来这些人则是扣动扳机的“杀手”,是兵临城下的狙击兵。我有幸被他们击中,启动了创作的欲望列车,欢天喜地,情不自禁。

        然而,读夏坚勇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仿佛已经十分遥远,十分遥远了,那已是过去了的,过去了的许多情景。自此之后,我一直等待着他,像等待西辞黄鹤的友人再次回眸。我向圈内人打探,向路过纽约的文学青年询问,夏坚勇呢,夏坚勇呢?开始还有人与我共鸣,说看过他的作品,哎呀,《大运河》,好,真好。可渐渐就没他音讯了,我也再未读到他后续的作品。文学界仍像珍珠泉一样,咕嘟一个,咕嘟又一个,滚滚涌出新的作者作品。而我却执着得像狗一样,在恍若春运的文学车站,寻找他的踪迹。我绝不相信他会走远,更不相信他心中的文学核子炉会偃旗息鼓。我始终坚信他在《湮没的辉煌》序言中的最后一句话:我从苍茫远古中走来,史识和灵性铸就了我手中的长剑,壮士出山,剑气如虹,啸傲江湖的日子当不会很远。

        是的,不会很远,十年一剑并不算远。我为心中的偏爱守候你,我为推崇的文学期待你。钟声依旧,潮水依然,我挥开双臂,牵起一缕红绸般的晚霞,呼唤你的精彩。

        夏坚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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