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长白山。冷。冷酷和风。疯狂的风。不顾一切的风。吹人欲倒的风,像死去活来的嚎叫。八级?九级?抑或十级。可能更大。从未遇见过如此猛烈的风,不讲道理的风。暴虐无度的风。
寒冷。零下二十度。这不算什么。一上山,就冻坏了脸和手。僵直,破损。吹脸欲破。美丽的天池竟在此遭受如此的蹂躏和折磨,不吭一声?
每个人都像天池一样,在摧残中变得脆弱或者坚硬?像斧头恐吓木屑?
天池有什么样的定力?它冰封着,不动声色。像一坛封死的酒。什么时候能开启?看见它的碧波荡漾,看见它用冰雪锻打的水珠。
全是冻裂的石头,寸草不生。风是这儿最暴躁的主人和歌手,像一条恶犬。这儿会有阳光吗?会有春天吗?会有一朵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柔绽开?
这里,只有树,坚硬的筋骨和肌理。能够与风抗衡。石头都坚持不住而解体。人被憧憬裹挟,他会匆匆逃离。这不是人生活的地方,你的手无法握住另一只手。问候之语还未出口就冻僵掳去。
水比岩石坚强。它成为化石——冰。它紧咬牙关。它会醒来。
石头在地狱里,是一汪清水。像花朵在寒风中等待。
这里无法乞求。连火焰也无法说服它们。这些狂暴的风雪像鞭子抽打天空。
不要奢求太阳,连肩膀也没有。
火山口最冰凉的怀抱。
整个一座山,被风刮倒的废墟。
就像布罗茨基写的:“北方!一架白色钢琴冻结在冰山里。”诅咒这样的浪漫。我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主义者。正视眼前的风,站住,这就是一切。
天池会死去?它冰凉的手和面颊,已经冻得失去呼唤名字的权力。
太过严酷,森林活在这里是一个悲剧。它整天忍受着呵斥和鞭笞,像没有终点的精神劳役者,接触天空的机会就是吹折的机会。
休眠的火山口,瀑布喑哑。
二
白桦冻白了。红桦冻红了。美人松冻美了。山冻碎了。风冻怒了。
森林里有一些阳光的影子。是树影。还有人影。但都是阳光的影子。
松鼠在跳跃,在储藏着松果和榛子。
树倒伏。草已经枯了,雪还欺凌它。
那些虬曲的树枝就是它们出生后摸索的路。哪儿都不中,哪个方向都不对。于是它们成为畸零但绝美的生命造型。迷惘是最好的路。
只有白桦是最倔强的。它化装混迹于冰雪中,一下子冲入天空。
你活着,不能让母亲哭泣。只有眼泪才是年轮。
我被针叶残忍的刺扎出了血。我疼痛进入森林。那些赤裸的树木,每一棵树,都在全神贯注地经受和爱着。
眼睑被风撕开。而我在沉睡和蔑视中将关闭一切。
这里没有信仰和主义,他们靠自己活着。
在长白山,我想起最野蛮的时刻。在那里,被冰禁锢的日子。大雪呼啸,如此寒冷,唯一的诱惑是体内的呼吸。血开始行动。
可以唾弃这个世界,不可放弃拥抱远方和森林。可以忽略所有人,不可忽略山冈。
三
只有在夕阳浮现的时刻人们才会欢呼。才会想起炊烟。想起火炕、人参、灵芝酒。想起坚硬的松籽和榛子。想起长白山的松鸦和熊。在晚归的时刻长白山才有人烟。想着他的冷面、狗肉汤、泡菜,想着他的酸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
滚烫的夕阳在林间。这是大山仅有的生气。
鹰在天空飞翔,它们的翅膀浸着光。在落日绛紫色的无奈和悲哀里,鹰和它们的影子是大地的安慰。
它跟着我们,夕阳,也许是壮丽的落日。它在群峰和森林之间,像一个独匪与我们兜圈子。它总是出现在黑暗降临的时刻,需要成团的光芒照亮我们对异乡茫茫夜路的恐惧。
苍山浴日。哦,苍山浴日。在这里,最好的寒冷是他忘记家乡。在颠簸的山路唱一首绿林好汉歌。在森林里,在雪原中,用盒子炮击打松尖上的积雪,让它们籁籁落下。
在这里,他想起逝去的响马,曾滑着雪橇燕一般地穿行。
群山晕眩。巨大的黑夜会像梦魇降落。许多被黎明规划好的行程,血液舒畅恒温。我们在请柬和通知中生活。在黎明低沉的钟声中出发或出殡。睡吧,罪恶和谎言,无法占领森林的泉声。鸟在唳叫。蜜蜂在冬眠。那些野蛮的念头,像林中游弋的兽,在夜里踏着积雪嘎吱嘎吱走动。
我愿意在雾气弥漫的寒冷中活着。没有理想,身处异地。就像怀着占有欲最后一个见你的人。
在即将谢幕的时候,会有奇迹。
四
我们到来的时候,我们的思想就像苔藓。
黑松是它们的队伍。
在针叶林中,升起了最凛冽的爱。
封冻的夜晚,冰凌像剑一样泛着寒光。
豹子的爪子在磨。在古老的树皮上。峡谷喘息。它怀抱自己的一生。
那些山上,我们把自己最卑贱的经历忘掉了。
像夜晚的风,我们的语言突然变得浑厚毒辣,不可捉摸。
听见我们内心的渴望,拖动群山和森林。
重返山冈,人变得不可欺辱。冬天像我经历的最长一次爱情。在快乐的血崩中被窒息。
“哦,万物死睡,不见巍峨高顶的山谷/可怕的半调色,没有清凉的溪流也没有爱的洞穴。/哦在一根被拉得长长、指向光秃单一的手指上/急奔而过的声音与城市啊。(瓦烈赫)
人间的草木不能代替遥远的山峰和森林。在高楼上,纵然视野再高,不及野外的一座土堆和坟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