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形容早春时节一簇渐次开放的桃花?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中说:“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这么多种红色,都不知道爱哪个更好。
古语说“近朱者赤”,我们今天形容朝霞为“红彤彤”,形容傍晚的云朵则会用“绯色”。绛、赤、朱、丹、红、茜、彤、赭、绯……这些颜色,在今人看来,都可称为红色。而在古人眼里,却要丰富得多。色彩不仅是感知、标识世界的重要凭借,在文明演进的过程中,还逐步承载了道德的评价、情感的寄托、意象的具化。
透过旧时风物的斑斓影踪,去寻觅这些浅碧轻红、姹紫苍黄在我们的文明中的负担与承载。
这正是《织色入史笺》试图要探寻的。它以历史为珠,以颜色为络,将旧时风物捡拾串起,既有古代人物的风流蕴藉,亦有百代兴亡的感喟慨叹,乃至琴棋书画、诗酒游乐、庙堂宏论、闺阁绮语、花鸟鱼虫、人鬼仙凡……将中国数千年的色象斑驳呈现,令人目眩。
本书从中国古代五正色切入,因为在古代中国,最重要的颜色有五种“黄、青、白、红、黑”——这也是老子为何说“目迷五色”的原因。为何我们的先人却只选取其中的五种?这与古时盛行的五行理论密不可分。
很难想象,关于正色与间色之争,在两千年多前曾引发一位贤者的穷尽毕生心血的奔走呼告。春秋时期,孔夫子面对周天子势微,礼崩乐坏的局面,提出“恶紫夺朱”论。这“朱”与“紫”,在政治中纠缠共舞了千年。
而朱紫之争,在作者笔下,另有一番生动的解读。金庸的《天龙八部》里的一对姐妹阿朱与阿紫的遭遇,正与朱紫之争暗合。紫之不能夺朱,在此时成了杜鹃泣血的一叹。
色彩流入女儿的妆奁闺阁,便化为一抹胭脂的红晕,相思凝结;或是一蹙轻敛的黛眉,目含秋水;抑或微启的樱唇,欲说还休;还可能是一袭绯红色的石榴裙,萦绕千年。因女子的介入,色彩的故事,多了许多旖旎的风光。貌美年少的女子,被称作红粉佳人;善解人意的女子,被称作红颜知己;女子居住的闺房,被称为朱楼绣户;有美女相伴身边,则被称为红袖添香。
除了政治和文化方面,作者还从一幅幅的古画与壁画,一枚枚绣片、一件件器物上铺展开来,追溯尘封的过往,娓娓道出色彩融入其中的动人故事。譬如,北宋汝窑的天青色。前人赞美这种天青色其“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而这种颜色的确定,传说缘于宋徽宗近乎苛刻的要求“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于是,那时的瓷匠,奉命用地上的泥土烧制天空的颜色。
这种天青色,在今天已经无法烧制出来,人们只能在举世罕有的汝瓷上才能见到。从青瓷冷静退淡的特质,人们或可体会到宋人含蓄蕴藉、沉静内敛的审美追求。如赵广超先生所言,在存天理灭人欲的重压下,青瓷就是简约主义的上好示范。它不是贫穷,具有高度净化的能力。追寻流逝色彩的踪迹,似乎变成提炼想象力的过程。
色彩与古代文化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书中悉数尽现。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拘泥于历史典故的考据与分析,而是转向颜色自身意义的解构及颜料的来源。这本书提醒我们,目之所及的那些再寻常不过的颜色,在文明的演进过程中,曾经一次次装扮着历史舞台;而这些颜料的取得,是如此来之不易,这些染料需要从山川河流、植物动物中一点点萃取。比如红色是从茜草中萃取,紫色从紫草中提取,胭脂相传由产自燕地的红蓝花取花汁凝成,而氤氲青花瓷的烧制秘诀,在于产自古波斯的一种叫做苏麻离青的原料。
这本书的定位是感性的,透过历史探寻色彩所呈现出的质的面貌,抑或从色彩切入触摸历史,都不是最终目的。它的存在,是为了告诉我们,色彩有它自己的历史。色彩与历史之间,原来有着如此微妙的交集,在时光深处,闪耀着隐秘而浪漫的光芒。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本书的装帧设计,展卷翻阅,旧时风物与景致跃然纸上,扑面而来的是嗅得到馨香的良辰美景。五彩丝线裸背装订的设计,扣的也是“五色”这个宗。素净的质感与奢华的装帧相得益彰,试图以朴素的质感去追溯文明之源,用流光溢彩的美体现文明所达到的高度。
《织色入史笺》,陈鲁南著,中华书局2014年8月,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