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被罗伯特·麦基盛赞的“国宝级编剧”,芦苇在大众中间的知名度和他的实力并不相符,不少人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但是提起他的作品,又都会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是他!
芦苇的作品很多,获第46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棕榈奖的《霸王别姬》、获第47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活着》、获第57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的《图雅的婚事》均由他编剧。即将上映的电影《狼图腾》也是芦苇的作品,执导的是法国著名导演让·雅克·阿诺。
《白鹿原:芦苇电影剧本》是芦苇第一次公开发表的完整剧本。在2012年的电影版《白鹿原》遭遇滑铁卢的时候,很多人表示《白鹿原》只可能以电视剧的方式成功展现原著的广度和厚度。2006年林兆华执导的舞台剧《白鹿原》公演后被一些专家批评为“一塌糊涂”,秦腔版的《白鹿原》也不成功。这些改编版本的失败似乎都印证了把小说《白鹿原》浓缩在两三个小时内展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芦苇剧本的出现,为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提供了可能性。
芦苇的剧本有六万多字,字数是原著的六分之一到八分之一,这样的篇幅要把故事讲得完整,需要极高的眼光和驾驭力来对原著做出取舍。芦苇首先删除的是小说中的魔幻元素“白鹿”和各种鬼怪成分(比如鹿三被田小娥的鬼魂附身),保留了纪实性质的史诗片格局。他从封建帝国崩溃的前夜写到新政权建立,这意味着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要覆盖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因此原著中上百个出场人物大半都要被拿掉,因为有限的电影时空无法承载一大堆符号式的人物。秉着“电影人物不出场则罢,出场则必有好戏看”的原则,芦苇将原著中庞杂的人物关系浓缩在白嘉轩、鹿三、鹿子霖三个老辈人和白孝文、黑娃、鹿兆鹏、田小娥四个年轻人身上,三个家族都只有一个男孩,并且最后都走向断子绝孙的结局,使得新旧两代人的冲突变得更加尖锐鲜明,传统伦理与道德的断裂引起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最终体现在所有人身上。
尽管剧本相比小说内容上压缩了很多,但是人物形象却丝毫不显薄弱,反而饱满了许多。
作为主人公的白嘉轩和小说中的形象一脉相承,他是封建伦理道德的一个典范——身为白鹿村的族长,他对白鹿原的土地、人民以及宗法制度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对长工鹿三敬为兄长,在县府乱派税的时候策划交农事件为农民的利益说话,在鹿子霖遭难的时候以德报怨出手相救,同时也在黑娃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回来时明确拒绝他们进祠堂,在看到白孝文和田小娥在一起后毅然和儿子分家,甚至在镇压引起瘟疫的田小娥时不顾她肚子里怀着白家的骨肉(这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传统道德所倡导的仁义和封建礼教中对伤风败俗者的冷酷在他身上并存。
鹿子霖和鹿三也符合原著的描写,鹿子霖要强、好色、精明,鹿三忠厚、耿直。剧本的开头处有一处颇有意思的描写,白孝文、黑娃和鹿兆鹏三个孩子因为偷看牲口交配被押到祠堂里,白嘉轩抡起酸枣枝抽打白孝文,鹿子霖嘴上骂,却只是虚张声势地用鞋子拍鹿兆鹏屁股,而怒不可遏的鹿三抬腿一脚把黑娃踹了个四脚朝天。三个长辈性格不同,惩罚方式也各不相同,白嘉轩按族规惩罚符合他一贯的个性,鹿子霖平日里和小孩子很亲昵舍不得下狠手(缺乏硬骨头的鹿子霖在后来的政权更迭中也以一个见风使舵的形象出现),鹿三直性子,气起来打得比白嘉轩还厉害(后来杀死田小娥的也正是鹿三)。三个大人的形象和书中没有大的出入,和原著中有较大不同的是三个家族的儿子们。
黑娃在小说和芦苇电影剧本中都有很重的戏份,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同时身上有一股很重的“匪气”。小说中黑娃后来不但再婚,而且生了孩子,是非常世俗的一个形象。剧本里的黑娃更有理想主义色彩,他因误会白嘉轩杀了田小娥打断了他的腰,在临死前对白孝文说“给你大赔罪”,并要求白孝文将自己和小娥埋在一起——对田小娥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而革命者鹿兆鹏在剧本中也显得更加仁义,小说中鹿兆鹏新婚之夜后再没理过自己的妻子,后来在外娶了百灵并生有一子,虽然他无心让妻子落到孤独至疯最终惨死的结局,但到底难辞其咎。鹿兆鹏对于革命是忠诚的,但是对于自己的家庭却是负罪的。批斗“反动派”的时候他把鹿子霖押上台,阶级斗争在他心中的位置要高于父子亲情——可是在他遭到牢狱之灾即将被枪毙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岳父倾家荡产救了他。也许他是革命的功臣,但是他是个不忠(对妻子)不孝(对父母)的人。剧本中,鹿兆鹏回到破落的家中,看着妻子语含歉疚地说:“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你了。”并且安排为家中送粮食和津贴,那一声道歉固然挽救不了什么,但毕竟让人看到这个革命者心里并不全然是改天换地的宏图伟业,他的心底还存有对家人的牵挂,比小说中冷酷决绝的形象多了一丝温情。
芦苇另起炉灶重新塑造了白孝文这个角色。看过小说的读者对白孝文有好感的恐怕不多,他在从族长沦落到乞丐再投机革命发家的起落之中,背叛了所有的人,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然而在芦苇的设置下,白孝文成了这部戏里最大的看点。白孝文是个温厚的人,在鹿兆鹏和黑娃把白嘉轩和鹿子霖一帮人押在台上批斗的时候,一向不引人注意的白孝文爬上舞台为父亲擦汗喂水,全然不管黑娃的恐吓。这让被亲儿子批斗的鹿子霖涕泗俱下痛骂儿子,鹿家两代人的冲突在白孝文的铮铮铁骨映照下达到顶点。革命失败后黑娃逃跑,剩下田小娥只身在家,白孝文不顾族长身份约束登门照顾,和图谋田小娥美色的鹿子霖不同,白孝文因为对田小娥怀着赤诚之爱,从始到终都在为田小娥考虑,在两人身处饥困绝境的时候甚至把自己卖了壮丁给田小娥买口粮(王全安电影中借用了芦苇剧本中有关白孝文的不少桥段,只可惜模仿得不伦不类,致使白孝文形象模糊的很)。在田小娥死了后,白孝文将她的骨灰挖出来带走,他对田小娥的感情,和白嘉轩对传统道德的捍卫如出一辙,至死不悔。
田小娥作为作品里最主要的女性角色,在电影中被导演慷慨给予了最多镜头,以致拍出来的电影被大家戏称为《田小娥传》,但是田小娥的形象却塑造得并不成功。从一开始引诱黑娃偷情到被抓上刑,后来到白鹿原求白嘉轩让他们进祠堂,再到被鹿子霖强暴(这个地方的改写是一大败笔),到后来带着白孝文上烟馆抽大烟到最后被杀,田小娥的形象始终是个受害者,不清不楚地拖动着情节向前发展。原著中的田小娥是一个有着很强情欲诉求的女人,她和黑娃、鹿子霖、白孝文三人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说是她自身诉求的必然结果。而剧本把田小娥打造得更为饱满灵动——她挑逗黑娃时使用的活泼的言语,对于白孝文的深情,临死前吃槐花的唯美,没有了小说中死后化作鬼魂报复的癫狂形象,田小娥是白鹿原上一个凄凉美好的存在。
饱满的人物形象、紧张的情节设置使得芦苇版《白鹿原》剧本里分分钟都是戏,让人读得欲罢不能。芦苇写《白鹿原》剧本花了近五年时间,前前后后写了七稿。导演仝晓峰看过第五稿,对比如今的最终版中呈现出来的不同,为芦苇对于电影的寄望、对剧本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道具的较真唏嘘不已。数年前芦苇把自己关在陕西农村写剧本时,去探访的记者如此描述他当时的状态:“提纲墙上钉着些有关电影的纸片,张张都和《白鹿原》有关。一共12张纸片,左边8张小的,右边4张大的,全是《白鹿原》第五稿的创作提纲,桌上贴着一张发黄的纸,纸上赫然两行大字:写出精气神!写出生命力!”
电影《白鹿原》在宣传时曾打出“最难拍的中国电影”的旗号,是不是最难拍尚需再议,单是把一个亿的制作成本砸在十六天匆匆写就应付审查的剧本上,恐怕就算是天才的导演和编剧也不敢对片子的质量夸下海口。中国影视界越来越浮躁有目共睹,原创衰竭抄袭成风,流水线上出产东西靠口水战来赢取关注已然成为惯用手法,而某些圈内人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故意制作各种“雷剧”,靠观众吐槽来博眼球,让大众对国产影视剧心灰意冷。但愿我们的编剧能有更多人像芦苇老师一样,拿出编剧的诚意来,如此,我们的影视作品,或许还能够让人心存一点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