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在我的写作中的确是一个“核心意象”,它,是我对文学的部分理解,我把文学看成是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我愿意用一种夸张、幻想、彼岸、左右相反的方式将自我“照见”。
不同于最早以“私小说”驰名的美女作家卫慧棉棉们,也不同于专注于青春迷茫和伤感疼痛的丁天李师江们,作为70后作家,李浩的写作视野开阔、题材丰富,使我们对他的写作充满期待。很多人的写作从自身经历开始,为何李浩的书写,却远远地拉开了与“自我”的距离?
李浩说,“距离”并不仅是出于呈现自我写作的面目的考虑,它更源自于内心与眼中的世界以及人生观。
卡尔维诺在《树上的男爵》中有几句略带戏谑的、对柯西莫男爵一生的概括:生活在树上——热爱着大地——最后升入了天空……这,恰是李浩写作的理想状态,他希望自己的一生也能如此。和更多的70后作家不同,李浩对生活、自我和人生更多是审视和俯视性的。他想写下的,不是,不仅是一个“我”。他甚至对“自我”有着小小的厌恶;他迷恋的是这个世界上未知的谜。当然,他也认为,在每一篇文字中,都有“自我”的血在渗流,所以他反复地说“写作是一面放置在我身侧的镜子”。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李浩新作便是《镜子里的父亲》。
读书报:在你的小说中,几乎很少有对人的外貌描写。
李浩:没有任何人的外貌描写。这是我有意的写作禁忌,我不允许自己把它变成“自我”的、只有单一具体化指向的,我写下的是人的内在,这个内在是他是你也是我,不过,我把一个微点放在显微镜下,让它放大了,让它更强地呈现了而已。原来,我还有一个禁忌,就是不在我的写作中出现性描写——不是出于某种道德洁净的考虑,是因为它被阐释和书写得够多了,我没有更新的赋予。我不想成为跟在后面的“迟到者”,而希望自己是发现者和创造者。
读书报:你怎么看待同时代作家的成长变化?70后作家的生命力在哪里?
李浩:70后作家的写作已经获得呈现,他们的独特面目还是相对清晰的,只是这个时代对于文学的严重忽略使他们似乎还属于“灌木”的高度……可以说,“70后”作家在艺术的探究上、对人性和现实的发掘上都做出了自己的发现和提供。当然,就我个人的趣味而言,这个时代的作家,和现实现世贴得太近、文学理想的缺失、思考深度还不够,和生活过于和解等问题也是存在的,不过我相信我们在意识到它的时候慢慢纠正它。
读书报:回到你的创作,我注意到你的写作主题对父辈、对历史关注较多。是什么原因?
李浩:我关注“父亲”是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巨大的、复杂的背负,他不仅仅是在我们生活中最先出现的那个男人,还因为他具有象征性,象征历史、政治、权威、力量、责任,象征经验,面对生活的态度,象征我们生活中需要正视无法回避的坚固存在。我关注“父亲”,还因为个人的阅读和写作趣味,在我20余年的写作生涯中,父亲一次次出现,并且可能还会继续出现。父亲是一件制服。我看中的,是它的象征性,是它的背负。这个“父亲”,本质上也是我,本质上,是那个给我压力和暴力、困囿住我的那股力量。我想借助我的写作,更好地、更真切地思考它,审视它,探究它。
在我的小说中,父亲连接着我个人的血脉,他也是我,交集着我对自己的爱恨,对世界的爱恨。我不书写或者说有意回避了“自我”,但这个“自我”在父亲身上。
读书报:你的写作很注重技巧,这种技巧仅仅是来自绘画的经历吗?你觉得“技术主义”对写作会有哪些利弊?有些短篇就感觉有些技术过盛。也许我的阅读有偏差。
李浩:技术过盛,肯定是问题,小说写作过于沉浸于技术是不对的,它不应过炫而伤及阅读者对“所说”的关注。不过,文学之技,是文学得以存在并前行的重要理由,而随着它们的发展,这个技也越来越接近科学——缺乏技艺的文字是不值得重视的,至于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如此。我曾在军艺开了一年的讲座,就讲基本的技艺,先解决了技的问题才能有对思的解决,而且,我还得强调,技与思是紧密相联的,技术的改变本质上是思维方式的改变,没有一种技是单纯为技而技的。这点需要我们重视。
我喜欢在文字中的一切冒险,当然包括技艺。北岛在一次讲演中借用里尔克的诗提出“古老的敌意”——对流行思想的敌意,对母语的敌意,对自我的敌意。他强调的是冒险和创造。我承认,我的写作是写给无限的少数的,我希望自己的写作是种“智慧之书”,是和自我以至上帝的一种智力博弈。虽然我未能达到,但心向往之,并甘于,边缘。沉默。
读书报:《拿出你的证明来》《碎玻璃》就开始书写文革,这一主题在《镜子里的父亲》里有更充分的描述,这么执着于文革,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李浩:我不认为我的《拿出你的证明来》《碎玻璃》《牛朗的织女》等写下的是文革小说,文革,只是我小说需要的背景而已,是在众多背景选择中,它是最符合、最恰应、最利于表达的一个。当然,《镜子里的父亲》多少有些例外,我试图勾勒一个时代和时代中的个人命运。
读书报:你似乎很钟情于“镜子”,《侧面的镜子》《父亲,镜子和树》《镜子里的父亲》……
李浩:镜子在我的写作中的确是一个“核心意象”,它,是我对文学的部分理解,我把文学看成是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我愿意用一种夸张、幻想、彼岸、左右相反的方式将自我“照见”。重复诗人塞菲里斯的一句诗:“如果要认识自己/就必须/审视灵魂本身/我们在镜子中窥见陌生者和敌人……”我觉得,他的这句诗可作为我对写作、对镜子的理解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