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国近现代杰出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著名历史学家、翻译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华中师范学院(后改为华中师范大学)首任院长杨东莼先生诞辰115周年。为表纪念,华中师大出版社近期推出了《杨东莼文集》和《杨东莼大传》。前不久,在纪念杨东莼诞辰115周年暨《杨东莼文集》《杨东莼大传》出版座谈会上,著名史学家、教育家章开沅先生深情回忆了与杨东老20余年的交往。本报整理编发章先生在会上的发言,以飨读者。
从我个人来讲,华师有两个人对我的影响很大,相处久一点。一个是刘介愚同志。介愚同志我是从河南跟过来的,从中原解放区跟过来,在一起40多年。但是也有遗憾,我当时思想比较幼稚,问题也多,他们很关心我、关照我、培养我。但我这个人呢,想做事情,想多做一点,但做得不好。他们能理解我。我跟介愚同志没有什么私下的交往,主要是我自己很自卑,我做业务还比较自信一点,但一想到突出政治,就有点自卑,尽管他是我的老领导,关系那么深。
我唯一接触比较多的,跟得比较久的,就是杨东老。从1954年一直到1975年,有20余年的时间。杨东老1954年来华师,那时我在华师历史系教中国近现代史,杨东老也研究这个。有时他开会、接待外宾,就把我带在身边作助手。
杨东老离开华师以后,对学校建设和发展还是很关心。1963年,中央要筹建中国近代社会历史调查委员会,胡乔木建议交由杨东莼筹备,杨东老一直没有忘记华师,就把华师作为一个参与单位列进去,共同筹备。这时候,他就以筹备委员会的名义把我调过去,参加一些具体的工作。筹备工作还处于开始阶段时,就碰到新的政治运动。那时候搞“四清”,人手不够,很多协作单位抽人回去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不久就剩我一个人守摊子了。
1964年,我写了一篇有关李秀成评价的文章,结果被作为全国重点批判对象,不得已只好回华师。回来后我受到批判,不能教书,不能写文章,但实际上那会批判力度并不大。后来有人说这是对我包庇,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那时人都下去参加“四清”社教去了。我是被省里的“四清”工作队清理出队的,其他人,连我夫人都下去参加“四清”工作队去了。在那种困难的情况下,我既不能写文章,也不能发表文章,也不能教书,那怎么办呢?当时我正患黄疸肝炎,家里有三个孩子(自己一个,表弟的两个孩子放在这里代他抚养)。那时候,我们一个资料员,人挺好的,她孩子也小,我们经常在一起,就很熟悉了。她笑我说:“我看你对全国性的批判,好像还蛮不在乎的呢。”我说我不是蛮不在乎,我无事可干啊。我不想看书,也不想写东西,觉得此生已经无望了。
这时候,又是杨东老对我伸出援手,把我调到北京去了。那会纪念孙中山诞辰100周年,杨东老是筹委会的副秘书长,我就协助他和廖承志秘书长处理一些事情,包括大型文集的出版,如《孙中山选集》《宋庆龄选集》,还有《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等,所以我跟宋庆龄在那时候有点接触,有若干书信往来,主要是文集的事。后来宋庆龄还记得这个事情,还给我们写过信,题写过书名。那时候明显是杨东老在帮助我,他怕我垮掉了。他虽然人不在华师,还是想着我。他那时候还没有灰心,还想着恢复中国近代社会历史调查委员会,他一直认为这是中央交给他的一个任务,他应该做好。但是很快“文革”爆发,我们又分开了。
回来后,武汉“文革”已经开始。有人揭发我,我成为全校重点批斗对象,要我写检查,写交代材料。1974年,《历史研究》复刊,我被借调到《历史研究》编辑部。这其实是北京的两个好朋友帮助我,他们看我可怜,说章开沅这人没干过什么坏事啊,只不过写写文章,偶尔说话随便一点,怎么能老这样批斗,所以就把我列入筹备中的编辑委员会名单中。《历史研究》编辑部其实也是“四人帮”领导下的文革小组下属单位。
我又去了北京,一到就去看杨东老。杨东老处境也不好,我受批判的时候,其实他也在受批判。他是作为投降主义路线被批判的,这个批判以李维汉为对象,李维汉是统战部长,杨东老是党组成员,他跟李维汉的观点是一致的。
我去看他,他很开心,但知道我在《历史研究》编辑部,他就说,你是来到一个不恰当的地方做一个不恰当的工作。意思是干不长的。果然,《历史研究》复刊后不久,被当成文革“批林批孔”的工具。有一次,编辑部要我写一篇“论《訄书》”的文章,这书艰涩难懂,只有求助杨东老。他介绍我去找马宗霍,马老是章太炎的弟子,是中华书局的老编辑、著名教授。好不容易文章写出来了,马老夸我“写得不错啊”,我真是受宠若惊。
1975年,《历史研究》改组,我意识到该刊物是政治斗争的是非之地,就坚决要求回原单位工作。我对于政治运动深恶痛绝。搞运动要有动力有对象,但搞起来,要找对象就有对象,要有动力就有动力。
走的时候我去和杨东老告别。这也是最后一次见杨东老。杨东老刚在医院打完吊针,他听说我要离开《历史研究》,反而高兴了,说:“我说你干不久吧?”我们谈论起局势。我说看不清,杨东老说:“不是你看不清,我们也看不清啊!”那次见面后,我还以为以后还能见到他。
总的来说,杨东老让我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在我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我,总是雪中送炭。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他指引我如何向前走。
对华师来讲,杨东老的到来可以说是华师正式教育的开端。他原来长期在大学教书,他的课教得好。另外就是,他长期在桂林办干部学校,为共产党培养了一大批人。广西对杨东老的怀念比湖北要大,他在广西经营多年。他到国务院工作以后,每逢开人大、政协会,广西的人大、政协代表都要集合在一起,一定要跟杨东老见个面,让他给他们讲讲形势与政策。所以,杨东老是懂教育的人,也善于管理。他是很好的教育家,是内行。他在我们学校(华中师范学院)检查工作也好,到别的学校参观考察也好,一定要看食堂、厕所。一个是进的(食堂),一个是出的(厕所)。然后再看看图书馆、实验室啊什么的。他认为吃饭是最根本的。这是一个关心民生、以生为本的理念。
同时,他对青年教师特别关心。他不止关心我一个人,还同情并帮助一些著名人物。我自己知道的就有王芸生、徐盈等。徐盈对他最感恩,那会他被划为右派,一拨一拨的批判,杨东老都保护他。
这是从教育家来讲。从革命家来讲,他早期是做群众工作。大革命失败后到日本,为了搞清楚马列主义的源头,他翻译马列著作,从根源上把马列理论弄清楚。从日本回来以后,他表面上教书,实际上都在干革命。解放后在大学工作,后来又到国务院,都做得不错。后来又做统战工作。在文史资料上也很有建树,现在所说的口述历史,其实中国最大规模的口述史就是关于北洋资料的整理,这个当时就是杨东老领导的,交给我和溥仪两个人负责。他是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我不是美化杨东老,在那个混乱的情况下,他能明确地反对“文革”,抵制“文革”,就很不错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发表了一篇文章《何物自由主义》。我后来听他儿子(杨慎之)讲,这是杨慎之代笔的。杨慎之是个才子,很会写。杨东老是写不出这种文章来的,他本人就是一个追求民主自由的人。
在学术上,他年轻时就一举成名,翻译的摩尔根《古代社会》现在还是最好的译本。
应该说,我们每个人都能从杨东老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我们要像他一样,做一个有头脑的人,既紧跟时代,又不盲从潮流,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同时,他真的是以自己的行动、人品影响人,教育人,他的大师风范给人非常深的印象与影响。
(白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