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走了,我为之伤痛和叹惋,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他的卓尔不凡的才情、大胆开拓的精神、不同寻常的建树、放达恣肆的性格、自由挥洒的气质、浪漫倜傥的风采,以及别开生面的思维方式,我行我素的生活作风,都是不可复制的、不可替代的。
我与他早已相识却无交往,1993年是中以建交的第二年,11月中国作协派出由张贤亮、张宇和我以及外联部翻译钮保国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首访以色列。在历时13天的近距离接触中,在异国土地上,从这个特殊的视角,我真切地感受到他有深挚的爱国情愫、丰富的外事经验、高超的语言智慧、潇洒的名士风度和美丽的青春情怀,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我们经过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在当地时间下午五点半抵达特拉维夫,以色列外交部派了资深外交家阿米尔大使到机场迎接,他郑重地表示欢迎之后,幽默地说:“飞机晚点,我在这里苦苦地等了你们四十分钟。”张贤亮微笑着回答:“是历史晚点,我们等了你四十年。”大家都发出爽朗的笑声,张贤亮作为代表团团长表现出的真诚和友好,使阿米尔由衷地高兴,但他一定会想:四十年之谓从何说起呢?不是我们不伸友谊之手,而是你们一直不承认以色列呀!驱车前往耶路撒冷途中,阿米尔说:“早在1950年以色列便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显然是对“等了四十年”之说的反驳,外交家在外交场合寸土不让!张贤亮立即说:“中国有句话叫‘后来居上’,也就是说迟开的花更鲜艳,何况友谊无法用时间衡量。”阿米尔叹服地频频点头。
到达耶路撒冷已是夜晚,第二天就参观犹太教堂、圣殿遗址——西墙和圣墓,我们像穿过了时间的铅幕,走进了犹太民族宗教和历史的深层,顿时感受到一个流亡的民族两千年的悲欢,是怎样同宗教胶合在一起的。傍晚,以色列的许多著名作家满面春风地来到我们下榻的宾馆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又陪同我们到一个小礼堂参加“中国作家朗诵会”,贤亮在以色列是尽人皆知的大作家,他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长篇小说《习惯死亡》均由英文版译成了希伯莱语出版,且都在五千册之上,以色列人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所知甚微,除了鲁迅、老舍、艾青,还知道有个张贤亮,明星出台,自然是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的即席发言实在精彩,他知道以色列人关心宗教,首先说:“今天我们参观了耶路撒冷老城,我深深感觉到整个耶路撒冷就像个巨大的宗教博物馆,你们悠久的历史和精湛的艺术令我们敬佩(听众热烈鼓掌)。我们四个中国人都不是教徒(听众神色严肃,洗耳静听下文),但我们尊重世界上一切宗教,就像尊重人类一切美好的信念(为其宽容大度而热烈鼓掌),如果说还有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那就是人类之爱,这是一种崇高的永恒的精神,我们作家和诗人,都应该是追求这种精神的先驱,那么在未来的历史上,今天我们聚会的小礼堂,就会成为文学的圣殿。”台下掌声如潮,我看到人们兴奋的神态,看到为他的智慧与潇洒所倾倒,外交家式的风度、哲人般的深邃和作家的风采,共同构成了他的魅力。
在贤亮的血液里流动着爱国主义激情和民族自豪感,在外国人面前既表现出大国风度又不妄自尊大,既坦坦荡荡又注意语言艺术。有一次,汽车载着我们离开耶路撒冷登上一个高坡,耶路撒冷老城可尽收眼底,司机毛狄兴奋地喊着:“请看,这就是我们美丽的耶路撒冷!”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车行两个小时,沿途都是寸草不长的沙漠和丘陵,张贤亮对阿米尔和毛狄说:“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这片土地是很贫瘠的,也谈不上美丽。”这时我瞥了一眼阿米尔和毛狄,都是一脸的冷色,接着张作家话锋一转:“但是,你们以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征服自然,表现出出色的生命活力,说明犹太民族像中华民族一样都是优秀的民族。”两位东道主的脸色由阴转晴笑逐颜开。他又说:“耶路撒冷是犹太民族历史的象征和宗教的象征,你们对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由衷地热爱,我们为之敬佩。”东道主们热情高涨连声说:“Thankyouverymuch(非常感谢)!”。五天以后中国驻以色列大使林真设宴招待我们,他热情地说:“你们的访问尚未结束,在以色列就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你们是作家大使,起到了我们起不到的作用。”的确,以色列各大报纸,都登载了我们的大幅照片和报道,说中国作家学识广博,热情开朗,谈吐幽默,风度翩翩。认真说这主要是指张贤亮,我和张宇不过是很得体地给他做陪衬。
张贤亮喜爱年轻漂亮的女人。赏心悦目也罢,秀色可餐也罢,爱美之心人人有之,但他不同于别人的是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在离开特拉维夫回国的前一天,我们到阿米尔家中作客,他的女儿莉莉娅特意从学校赶回家中看望我们。然后阿米尔父女陪同驱车前往加法的“渔夫餐厅”共进午餐。这座餐厅紧靠地中海,凭窗眺望无垠大海碧波荡漾白云悠悠渔帆如织,莉莉娅紧挨着张贤亮落座,这位金发女郎性格开朗笑得妩媚,她同张贤亮探讨哲学。她是研究尼采的专家,现在他们一起在宏奥的哲学天空中翱翔。活鱼用奶汁烧烤很鲜美,我专心致志地品尝,时断时续地听他俩谈话,我的眼睛也偶尔离开刀叉看看莉莉娅和张贤亮各自都洋溢着青春气息,而且目光灼热。天上群星灿烂,地中海之夜真美。
张贤亮出生于书香门第、富贵之家,其祖父是民国时期外交部次长,父亲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先从政后经商,母亲是燕京大学毕业。他原籍江苏,在上海长大,那是一座华贵的楼房,有中西厨师,几部汽车,人们称他“少爷”。建国后的30年间,人们对张贤亮这样的人均称之“出身不好”,其实正是贤亮这样的家庭方有中西合璧的知识结构,才受到礼仪熏陶,才有贵族气质。但是张贤亮身上在儒气之外还有野气,还有霸气,这或许是生活磨难对与生俱来的洒脱和豪性的一种释放。闲谈中他讲起过在狱中的情况,他同那些杀人犯和抢劫犯们被编在一组,他从小组长升任大组长,管辖62人。单就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惊叹而折服了,倘若仅仅是文人骚客一介书生,同这些亡命徒在一起不被治死就算一条好汉了,而要凌驾于他们,不仅需要有种野气和霸气,还要有韬略有肝胆。在牢房里是两层大连铺,组长的优越性是睡单人铺,一天深夜,他听到有人出门去小便或大便,却不见回来,他很警觉披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去寻找,发现此人已经上吊了。他跑回号房唤醒一个同犯,同他一起把上吊者从房梁上解下来抬回号房,放在地上进行人工呼吸。这时全号的人都醒了,趴在铺上观看他大汗淋漓地抢救。他已累得不行,就命令这些犯人一个接一个模仿他的样子做人工呼吸。一个小时过去,还不见一点活气,有人说算了吧,不行了。张贤亮把眼一瞪:“你敢!咱他妈不到天亮不算完!”他没权却有威,谁都怕他,两个小时之后此人被救活,张大组长肝胆照人、威信倍增。
听完贤亮的讲述,我对他说:“张贤亮者,大丈夫也,当作家必是大作家,当老板必是大老板,当土匪必是大土匪,”。我还说:“大者,神张魂荡,气势磅礴,而又易于形随气飘,放达无羁,旁视无人,此应为大者也。”他对这段话很欣赏,以后几次见面他都提起,总说你还真行!
如今贤亮走了,对于人生过程是美丽的,他的人生过程够激越够崎岖够潇洒够浪漫够丰富的了。他的生命之河曾在阳光下闪耀过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