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籍传入日本为时甚早,数量惊人,影响很大,促进了日本文化的发展。其中有些书特别是某些古老的版本在中国已经找不到了,而日本却保存得很好;于是就得倒过来去日本访书——或者采买回来,或者影印、抄录回来,或者把有关的信息记录在案,供人们参考。
最早关心日藏中国古籍的是诗人、外交官黄遵宪(1848—1905),他在所著《日本国志》中开始著录这些汉籍;稍后首先致力于搜罗这些古书的是中年学者杨守敬(字惺吾,号邻苏;1839—1915),他在担任中国驻日公使何如璋、黎庶昌的随员期间(1879—1884),大力搜购日藏汉籍。那时日本正在维新,走西化的道路,中国古书甚少有人关心,他遂得以买到很多,回国后编了一部专门的书目,这就是后来影响很大的《日本访书志》。这部书目凡十六卷,卷一至卷四,经部62种;卷五至卷六,史部24种;卷七至卷十一,子部73种;卷十二至卷十四,集部55种;卷十五佛经;卷十六补遗12种。其中包括许多珍贵的宋元刊本和古钞本,大部分已为杨氏购藏,也有少数未得原书,只是影抄或一般抄录了一份。
《日本访书志》(光绪二十五年即1899年自刻本;中华书局2006年影印本,见《宋元明清书目题跋丛刊》)对著录的每一种古籍都有比较详细的介绍说明,记录版本形式,考订其版刻源流,指出先前《四库全书总目》以及日本森立之《经籍访古志》著录之失误,介绍该本在日本收藏的经过以及自己得书的经历,抄录重要的序跋,内容丰富,价值甚高。鲁迅在研究唐传奇《游仙窟》时,曾引用《日本访书志》卷八关于此书的著录。
杨守敬还选择部分书影印成《留真谱》,又协助黎庶昌编印《古逸丛书》,贡献重大。杨守敬的观海堂藏书后来分别归了故宫博物院和湖北省图书馆(杨先生是湖北宜都人),后人为之编过几种目录,其中王重民的《日本访书志补》辑录了若干杨守敬的藏书题跋,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杨守敬不仅是著名的藏书家,也是一位很有贡献的学者。他研究历史地理和碑刻的成果很多,其中《水经注疏》和《三续寰宇访碑录》尤为著名,至今仍为研究者高度重视。
在杨守敬之后,注意向日本方面搜求中国古籍的学者甚多,张元济、傅增湘、罗振玉等皆多收获,董康(字绶经,号诵芬室主人;1867—1948)因其有一本专书《书舶庸谭》而特别为人所知。
董康在清末民初历任高官,后退出去教书,但等到抗日战争时期,他竟以古稀之年出任伪职,后以汉奸罪论处,不久病死。但此人早年颇致力于藏书、刻书,且重视小说戏曲,观念比较通达,在文化上还是有贡献的,其《诵芬室丛刊》、《盛明杂剧》等精印海内孤本,是很好的书;他那本以访书论学为主要内容的旅日日记《书舶谈庸谭》,读来也很有意思。
《书舶谈庸谭》(1928年董氏自印四卷本,今有傅杰校点本,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后补入三十年代赴日访书日记,扩大新编为九卷,1940年自印,今有朱慧整理本,中华书局2013年版)中各天的日记虽然不免有点琐屑,但加起来信息量不小,试转录三则为例:
又隋写本《文选》,无注,存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至任彦升《王文宪集序》前四行止,书体甚佳。惜箧中无《文选》一校异同也。(卷二,1927年2月6日)
(内藤)湖南赠《支那学》一册,内有铃木虎雄《股文比法之前驱》一篇,于吾国八股文颇能抉其源流。(卷二,1927年2月10日)
金泽实时,北条氏之族也。性耽书籍,营库于武州之金泽,藏书万卷,刻“金泽文库”四字,鈐于佛经者金色,儒书者黑色。后世获其书,异常珍秘。其裔贞显。清原敦隆于金泽讲《群书治要》,今世所行者即其本也。(卷三,1927年3月15日)
文字都不长,而信息很重要。金泽文库在神奈川县横滨市,南宋绍兴八年(1138)董弅刻本《世说新语》曾由此文库收藏,此是现存最早也最好的本子,中国有影印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和以此为底本的《全评新注世说新语》(蒋凡等评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绍兴八年本《世说新语》后已流入前田氏尊经阁,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它为“金泽文库本”,董康在1927年2月28日的日记中介绍了这个本子。《书舶谈庸谭》还有些比较长的考证文字,因为篇幅的关系不便征引。董康其人甚糟,但人归人,书归书,如果以人废言,则损失在此而不在彼也。
去日本访书大有收获而研究方法有所更新的是时贤严绍璗(1940—),他曾经亲赴日本作调查研究三十余次,遍访日本公私藏书机构和有关专家学者,花二十年工夫做成了一部以述为作的巨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三册,中华书局2007年版)。全书近四百万字,内容极其丰富,堪称前无古人。
此书按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著录日藏中国古籍一万零八百余部,而其写法别颇为别致。严先生在本书自序中写道:
我在日本藏汉籍的调查与整理中,十分留意考察文本传递的“文化语境”,尽量把握汉籍在日本列岛流布的学术图谱,注意日本相关文献中关于此典籍的历史的、文化的等多种形态的记载,收集由汉籍传入而相应在日本国内产生的“文化变异”以及由此出现的“和刊本”和“日人写本”等物化标记,尽量摘记文本上留存的各种手识文,甚而至于中国商船输入时的卖出价与日本书商收购时的买入价等等。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描述一部汉籍进入日本列岛而形成的文化氛围,由此提示东传汉籍在日本列岛文明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我的这样的做法,与传统的“目录学”著录就很不一样了,显得十分的“另类”。
所以该书在正文及按语中除了记录书名、卷数、作者、版本、收藏处所、版面、行格、版心、中缝、刻工姓名、原书序跋、细目、书牌、后人题跋、藏书印等等之外,又特设附录一项,广收博采与东传汉籍有关的涉及中日文化关系史的各种原始材料。这些材料大抵是过去人们不关心或不知道的,杨守敬、董康等赴日访书诸先行者都不大管这些事项,而一旦搜罗著录在一起,马上就令人浮想联翩忽有所悟,这正是孔夫子说过的“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书录而用这种做法,与传统的“目录学”操作大不相同。这样的成果显然远非单纯文献或目录学的,而是关于文化关系的研究史,其中有着丰富的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国际关系学等方面的内容,足以给予读者多方面的启示。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本书颇致力于研究近现代日本侵华过程中对古籍的掠夺。据远不完全的统计,仅在1930年到1945年之间,日本军国主义者从中国劫去珍贵古籍23,675种、2,742,108册,另有209箱,内装不知其数(详见本书附录之三《日本军国主义者在中国掠夺的文化资材》,下册,第2019—2117页)。这一笔账,总应该有彻底清算的一天。
从1899年《日本访书志》问世到2007年《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出版,短短的一百零八年过去,这一领域的面貌已如此焕然一新,由此最可见学术研究之与时俱进,后来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