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当头一棒?这一刻我真切体会到了——
9月14日下午4:45时,我突然接到出版界老朋友马启祥的电话:“宗文龙走了!”
就像被人当头一棒,我脑子一片空白。
8月28日,宗文龙来电:“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商量一下《少林方丈释永信》的出版问题。”
29日上午,我应约赶到他马塍路的工作室。一见面,我大吃一惊,十多天没见,宗文龙竟瘦了一圈,圆脸变尖了,红润的脸膛变黑变紫,眼眶深凹,说话有气无力。
万没想到,这一面竟成永诀!
初识宗文龙
我与宗文龙相识于1987年。作为《光明日报》驻浙江的记者,文化是我关注的一个重点。那些年,改革迅猛,国运中兴,中国新闻史迎来黄金岁月,作为时代的瞭望者的记者,躬逢其盛,我的职业生涯也进入高峰期,发稿量激增,凡有价值的新闻线索我都尽量不放过。就在这时,浙江出版界的骆丹、马启祥、高蕾等朋友都和我谈到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的改革在全国影响甚巨,社长便是宗文龙。
就这样,我走进了浙江人美社长办公室,见到了日后成为好朋友的宗文龙。
那天,端坐在大班桌前的宗文龙,个不高大,体不魁伟,身上却有一股威严之气,逼人的英气,他脸色红润,浓眉下锐目如电,显得睿智聪慧。
1984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院)的画家宗文龙出任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作为全国出版界第一个实行社长负责制的出版社,宗文龙被赋予用人上的自主权,经营上的投资权,在保证社会效益前提下的选题决策权等权力。在全国美术出版界默默无闻的浙江人美,在宗文龙的统领下,开始出类拔萃,后来居上。
宗文龙从年画入手,推出《伟人系列》《名画系列》《艺术风光》《古诗词系列》等系列年画,一炮打响,浙版年画一上市马上引发抢购,印刷量从1983年的700万张剧增至1984年的3800万张。“年画战役”告捷,浙江人美迅速跻身全国“挂历四强”之列。
1985年,国内连环画市场大萧条,一些出版社终止连环画出版计划,甚至撤销连环画编辑室。而宗文龙却逆势而上,投入百万元巨资,他一边邀请全国连环画方面的专家拿出高质量、装帧设计最好的作品,一边把全国100多个城市的新华书店经理请到杭州会商发行。他别出心裁,把世界名著绘制成连环画,这一做法为业界首创。
在同事的担心和同行的疑虑中,《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出版了,全新的形式,精美的装帧设计,马上引起读者的高度关注,读者纷纷抢购,一时洛阳纸贵。短短两年,该书重印8次,发行470万册。
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名人谈名著”座谈会上,艾青、严文井、华君武、袁鹰等文化名家均认为,此书为“连环画开拓了一个新的疆土”。
紧接着,《孙子兵法》连环画,大型文献画册《路》《中国美术馆藏品选集》等等,出版一种,轰动一次。数年间,浙江人美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丰收,仅奖杯就收获了100多座。宗文龙也因此声名日隆,在中国出版界如日中天。
我很快拿出了稿子。在我的稿子里,宗文龙是一个锐意改革的闯将,面对顽固保守的力量,他披荆斩棘,攻城掠寨,与保守力量较量毫不退缩。
我对稿子是比较满意的。
谁知稿子送审,却被宗文龙否决。“你怎么能这样写?这不是在害我吗!”宗文龙说。“我已经是四面楚歌了,请千万不要给我制造麻烦!”
一个敢闯敢干的改革者,在报道上何以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那时的我太年轻,洞察世事的能力太弱,对社会的复杂程度缺乏了解,只凭着一腔热情,自认自己是出于正义,是在支持改革。事后我才了解到,宗文龙的改革是何等不易,他既要考虑同行的感受,又要体察同事的心理,每一次改革,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然而我不理解,见他坚持不同意刊登,我拿出了杀手锏:“稿子是否发表,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编辑部说了算!你只能对事实把关,却没有决定稿子是否发表的权力!”
闻此言,他顿时愣住,目光中那逼人的锐气消失了,显得无奈与委屈。
“那能不能做些修改?把那些尖锐的东西去掉?”他小心翼翼地说。
“当然可以。”见他已做了退让,我也往后退了一步。
一篇锋芒毕露的报道被宗文龙修理得四平八稳,我很不满意,但也感到无奈,稿子最终以比较平和的面貌见报。
从事后出版界朋友反馈的消息,就是我这篇失去锋芒的稿子,还是给宗文龙添了不少麻烦。
这次接触并不愉快,报道见报后,我们的关系反而密切起来。我渐渐理解了他改革的艰难,并开始与他走得更近。
那几年,我一直跟踪宗文龙,对他的改革进行适时的报道。当然,此后的报道都是在充分尊重他的基础上刊发的。
“新闻界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高海浩,一个是叶辉。”宗文龙常这样对自己熟悉的朋友说。
大约在80年代末的一天,忽接梁衡电话,让我采访宗文龙,为《中国新闻出版报》提供一篇稿件。梁衡原是《光明日报》山西记者站站长,是《光明日报》老总编辑杜导正的爱将,我们曾一起跟随老杜出访朝鲜,梁衡也是我初当记者时的导师,曾对我指教颇多。杜导正调任原新闻出版署署长后把梁衡也带走。此时梁衡已是原新闻出版署副署长。梁衡对我说,宗文龙的改革已引起高层关注,有关领导希望了解他改革的详情。
按照梁衡的要求,我为《中国新闻出版报》提供了一篇长篇通讯,同时又在《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发了一篇报道。
宗文龙的锐意改革使他一步跨入官场:1988年,宗文龙出任浙江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舞台更大,权力更大,宗文龙指挥各出版社锐意改革,浙江出版业在全国如日中天,宗文龙仕途看好。
然而万万没想到,1993年,当浙江省委决定他担任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省委领导已找他谈话时,他却突然提出辞职。
宗文龙辞职之谜
宗文龙走后,很长时间杳如黄鹤,了无踪迹。虽然我对他的辞职原因不甚了了,但对他敢于辞去如此重要的职务,不留恋官场的做法非常钦佩。
1995年,我接到报社领导通知,让我回编辑部有事。回报社后才知道,时任光明日报出版社社长的张胜友调中国作家出版社任社长,编委会研究决定让我接替张胜友主持光明日报出版社工作。我是个毫无经济头脑的人,对赚钱的营生既无兴趣又没本事,更兼驭人乏术,遂断然谢绝。我珍惜记者站的这份自由。就此而言,我与宗文龙价值观相近,由此也更加佩服他的选择。
新世纪来临前的一天,我正在发愤赶稿,电话铃声响了,是宗文龙。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终于又露面了。
是夜,我应约赴会,赶到时已是高朋满座,都是老朋友:高海浩、骆丹、高蕾、王晓峰等。那一晚,宗文龙辞职之谜部分解开,他带来了沉寂数年的成果:一部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典籍《少林武功医宗秘籍》出版了。眼前的这套典籍,外用泡桐木盒装置,盒面书名采用石绿色的篆书雕刻,内用湖州织锦包裹,书页玉版宣纸印刷,无论是函套的设计还是线装书的工艺,处处体现出古风古韵,高雅名贵,洋溢着浓郁的传统文化色彩。
宗文龙辞职后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在少林寺的日子里,他发现了残缺的《少林武功医宗秘籍》。在释永信的帮助下,他查阅了少林寺藏书中所有有关武功和医宗等秘籍的史料,此后还奔赴全国各地,在杭州文澜阁,北京图书馆等藏书宏富的图书馆查找史料,从旧典籍里寻找文化精华,故纸堆里发掘民族瑰宝,掌握了大量关于少林武学、医宗的记载。宗文龙说,少林起于拳,成于医,武医相通。少林武功最大的特点在于禅与武之结合,武功又与医术结合,易筋经讲究养身养心,对身体的调解作用十分明显,是历代高僧珍藏的秘传验方。
出版家之梦
1999年,全套10册《少林武功医宗秘籍》出版,此书一炮打响,在出版界影响甚巨,沉寂多年之后,宗文龙这条书海巨龙再次在业界掀起风浪。
宗文龙复出后的首次亮相以“国宝归国家、国宝归人民”——《少林武功医宗秘籍》新书发布的形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宗文龙辞职后首次出现在大众面前。发布会名家云集,好评如潮,浙江大学原党委书记张浚生题词“整理国宝,功德无量”;著名武侠小说家金庸题词“少林秘籍,国之瑰宝。拜领珍藏,感何如之”;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医专家吴阶平称赞“这套书很好。把少林寺的武术和医学中的精华,进行历史性的整理出版,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对国家和民族是一个贡献”;时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任继愈称,中国少林文化是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组成部分。
此书后来成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国赠送外国政要的礼物。普京、萨马兰奇、基辛格等外国政要都曾获赠此书。
1999年8月,释永信升座为少林寺第30代方丈。《少林武功医宗秘籍》的成功使释永信对宗文龙更加器重,他进而向宗文龙提出,希望宗文龙能帮助出版一套少林寺大型画册,将少林的塔林、碑刻、建筑介绍给世人。在宗文龙工作室,他向我展示了这套上、中、下三大册画册,每册分别由国学大师季羡林、古建筑大师杜仙洲、罗哲文作序。季羡林认为,少林寺中无论是建筑与壁画,塔林与碑刻,体现的都是中华文化最根本的“和为贵”精神;罗哲文则说,少林寺是研究古塔、古建筑以及建筑史、美术史、宗教文化史的活标本。这套书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都获得高度评价,也成为后来登封申遗成功的重要“资产”。
少林文化的出版使宗文龙的梦想逐步成真。新世纪来临时,他成立了中国国宝文化研究中心,致力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和民族文化产业的开发。
2013年的一天,在宗文龙工作室,他第一次向我全面展示了他宏大的出版计划,几十本装帧精美的样书垒起来如一座小山,包括佛教文化、商业文化、养生文化等10多个系列。
然而,我何曾想到,老友壮志未酬,事业未竟,却突然驾鹤西去。获知消息,如五雷轰顶。他的助手小宋告诉我,他患的是胰腺癌,已经扩散。在医院里住了一周就走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