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将种种素材送去印刷厂时,心中早已抛却数年来种种惊天动地的野心和计划,竟只剩下唯一一条信念:不辜负这本书,尽己所能加以成全
在《原则与妥协:美国宪法的精神与实践》2014年版的后记中,王希教授感慨地说:“一本书,一旦完成之后,便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在作者的掌握之中。”王教授有他的所指。自出版者的角度来看,一本书稿完成后,无论反响如何,无论这本书具有了怎样的“生命”,常见的情形,确实是作者不再“掌握”它的生命,而会转而挑战下一个题目、下一个项目、下一个领域、下一部书稿。对于同一本书,经营十余年,持续与现实和当下进行对话,在理论和叙事两个层面不断“回应”、“续写”和“更新”,对作者而言,是一种越来越不易见的坚持;对编辑而言,更是值得铭记的珍贵尝试。
如许多读者所知,《原则与妥协》初版于2000年,全书仅九章,止笔于冷战之后美国宪法史的发展。2005年再版时,王希教授增补第十章,以2000年总统大选之争为切入点,续写此前数年间美国宪法的新故事与新动向;并新写序言一篇,提供崭新的理论思考。这两版《原则与妥协》都获得不俗的评价,其影响远远超出历史学界,引起了法学界、政治学界乃至学界之外一般读者的广泛关注。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田雷称,本书“推动了相当数量的中国学者投身或转向至美国宪法史的研究,它所提出的分析美国宪法史的概念框架,成功地影响了美国宪法研究的一代学人,一定程度上设定了这十多年来的研究议程”。
2005年版售罄之时,适逢《在美国发现历史》一书出版前后,作为《在》的责任编辑,我借与王希的往来通信,于2010年年初敲定了新版《原则与妥协》的出版计划。在当时,无论是王教授,还是我们出版社,都曾就新版是否要遵循2005年版的旧例犹豫不决。一方面,王教授身兼数职,诸事缠身,文债不断,要为一本旧著的新章节研究新材料、提炼新见解、撰写新内容,所耗时间和精力想必不少,但所得到的回报和成就感,可能远不如撰写一本新的著作;另一方面,我社不断收到征订本书的订单,也一直有读者前来咨询购买方式。在当时来看,对2005年版略作修订、尽快推出市场,似乎是最不费事、最常见、也能最快获得经济收益的选择。
在犹豫和纠结的同时,我开始再次阅读和熟悉2005年版的既有内容。初读之后,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受:王希教授孜孜传达和描绘的,正是美国宪法的生命力何在,它如何成为一部“活着的宪法”。对这种生命力的述说,当然可以、也常常止步于某个结局已见分晓的重大事件,某个尘埃落定的历史时刻;可是,如果不满足于此呢?如果把这部仍在好戏迭出的故事续写下去呢?有没有可能,为“活着的宪法”书写一本“活着的宪法史”?更进一步说,有没有可能,借作者(而非读者)之手,让一本旧的专著获得新的生命力?
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是:2005年版早已有了网络盗版,随处可以下载和阅读。如果不对旧版做一些改动和增补,销路无疑会受到严重影响。最终促使王希教授下定决心增写新章的原因,是不断有读者(尤其是学生)提出,希望看到美国宪政史近十年来的新故事。
确定续写之后,王希教授原拟增一章,从“9·11与美国宪政”“民主的代价”“全球化时代美国公民的构成与认同”“公民权利的困境”四个角度出发,讨论“9·11”之后十余年间美国宪政的新发展,计划数月之内完成。动笔后,他才发现,上述四个问题,所涉历史之复杂,层次之丰富,已不是区区一章所能涵盖,而对它们从历史和现实两个方面所做的严肃的学术性梳理,国内尚不多见。倘若仅仅局限于“简述”,难免让读者有“不解渴”之感,意义和价值将大打折扣。另一方面,既然是“活着的宪法”,不断有新的宪政争议浮出水面,也不在意料之外。有的问题转瞬即逝,有的却吸引越来越广泛的关注,并进而波及美国宪政体制乃至美国社会的各个角落,成为绕不过去的焦点——例如从前鲜少引人注目的同性平等婚姻权问题。且不说必须阅读的文献浩如烟海、层出不穷;仅仅要从纷繁复杂的新问题中剥离出真正有意义的层面,从头梳理其脉络,对众声喧哗的各派论点逐一分析与反思,并纳入新的讨论体系,所需做的“功课”,远非书写已有定评的前尘往事可比。
回顾过去数年间王希教授与我讨论书稿的百余封邮件,对王教授研究与写作之辛苦,作为编辑的我,也仅能从“这几天都在苦读最高法院的最新判例,浮想联翩”,“最近的宪政热点和难题,让我感觉好像进入一个完全崭新的领域——以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这类只言片语中,略窥一二。“数月即可交稿”之约,不知不觉,已是三年前之事;原先设想的“一章”,也慢慢拆成两章,最终变成新版所见的三章扎实厚重的专论:“9·11时代的爱国主义与选举民主”“‘色盲’宪法中的种族政治”“在21世纪追求幸福——关于福利权、健康权和婚姻平等权的宪法争论”。
在专论和叙述而外,新版《原则与妥协》还增补了一篇份量不轻的新序言。王教授希望它“与2000年版和2005年版的序言一样,含有一定份量的理论思考”,概括他这十年来观察和认识美国宪政史的一重新视角——“权力”“权利”及其互动,试图以之切入美国历史一个更为核心的层面。这篇文章,实际早已列入王教授的写作计划,在2012年即拟出初稿,几经打磨,并分别在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大学的两场讲座中略述要旨,综合听众的反馈和建议之后,才最终定稿。
常常听到,作者与编辑之间良好的互动,能影响书稿的质量。就这本书的编辑体验而言,我却觉得,图书的生命力其实是由作者与读者的良好沟通决定的。三四年来,不断有读者通过当面请教或网络提问等方式,向王希教授提供对旧版的意见和对新版的设想,这对于鼓励王教授坚持写作、完善书稿,功不可没。在这个阶段,编辑的角色,更像是一名“特殊的读者/学生”,可以直接坦率地向作者表达期待,并有幸获得提前阅读书稿、提出意见和心得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编辑也得以慢慢培养对书的“感觉”,或曰“感情”。
这种“读者”的心态和自觉,我一直带到了《原则与妥协》(2014年版)“大局已定”、需要规划其面貌和形式的阶段。到这一“冲刺”阶段,以往所有美好(大多数时候都很幼稚)的设想,都必须通过不计其数的琐碎的细节推敲,逐一落实(或放弃):新版增加20万字,全部为首次发表。加上已有内容,全书共计92万字。考虑到读者的阅读体验和眼部健康,显然无法采纳小字号或者紧密的排版方式。几经讨论,本书的形式最终确定为精装一册、近千页的皇皇巨著,以飨读者。封面设计上,沿用前两版所使用的美国联邦宪法第一页图片(局部),并突出第一句句首的“我们人民”(Wethepeople)——这是应王希教授的一再坚持,他为此把手边所能找到这一张图片的所有版本(甚至包括他多年前购于美国国家档案馆的一张复制品照片),全部扫描发来。最幸运的是,在全书行将定稿之际,我们邀得当下美国史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历史学家之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德威特·克林顿美国史讲席教授、美国历史学会前主席,也是作者的授业恩师埃里克·方纳(EricFoner)教授为这部王希教授近二十年的心血之作撰写推荐语。此种殊荣,在中国的美国宪政史研究界,大概尚属首次……种种情状,在全书付梓后不久再做回顾,仍觉千头万绪、兵荒马乱,到最后将种种素材送去印刷厂时,心中早已抛却数年来种种惊天动地的野心和计划,竟只剩下唯一一条信念:不辜负这本书,尽己所能加以成全。
再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本书就将与出版社和编辑之外的读者见面了。行笔至此,我惊觉,仍要回到本文起始处王希教授所说的那句话:这本书的生命和前途,终究要离开作者的掌握,更非出版社所能左右。草撰此文,既是试图为这本书的故事,略添一层来自编辑视角的观察;也希望藉此为近些年日益盛行的“学术旧著再版”之风,提供一点浅显的经验与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