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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10月22日 星期三

    葵园如若流火

    许江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10月22日   13 版)

        1 

     

        我画葵,是画向阳花开的一代人,简明地说,就是生于新中国、成长于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时期的一代人。正如中国著名作家余华所说:“向日葵是我们共同的记忆,是让一代中国人热泪盈眶的意象。”显然,葵是一种诗化的意象。但葵的绘画却不是一种象征,更不是意识形态的替代物,而是一代人的历史性的生命写照。这种写照在今天和今后仍然活着,它持续而真实地描绘着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和生命轮廓,并以生动的形象,呼唤绘画古老的诗性命题,进而重建我们这个时代处于式微之中的感受力。

     

        我经常遇到一些外国朋友,他们总是提起某位艺术家在泰特美术馆展出的葵花籽,并询问我的老葵、我的葵园中有什么政治意图。时至今日,我希望我们能够绕过众多关于文化东方臆断的传统话语,绕过冷战所构造和延续的意识形态话语,来开启一个新的对话空间。我以为在那些既有的话语中,某些误读总是严重地遮挡着现实的整体,某些习惯的定见总是掩蔽着生活本身,并且压抑着我们可能拥有的生动而广大的思想资源。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数字媒体、大众媒体的时代,无以量计的图像以各种方法迅疾产生并包围着我们,我们深陷其中。众多的景观“装置”将我们切割成消费和被消费的碎片,我们跌落在造物与虚拟的深谷里,无奈地领受技术的宰制。仿像无所不在,面对图像的汪洋大海,感受力原是唯一的渡筏,但随着观看和感性方式的碎片化和浅表化,人们的感受力也正在式微。当此其时,绘画何为?

     

        葵,是遍布世界的物种。东方葵指明了葵的地域,以及由东方的天候地理所形成的特性。二十世纪中国真实热土的生活选择了葵,东方葵指向一代群体的历史性。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充满传奇和拯救的奋斗,他们的历经断层和打磨的价值观,如何通过这样一个曾经浸泡着他们青春记忆的物种意象,来得以登览眺望,叩问抒怀,这正是东方葵的使命。

     

        中国诗性的文人传统,常与身边的自然物种相亲,并视作人格化的寄托。梅兰竹菊的写意正是一例。写竹是一回事,写竹的品格是另一回事,借写竹写自家风情心意又是一回事。梅兰竹菊写意的背后寄寓的是一代代中国文人的情怀。东方葵正是要承接这一传统,发扬东方的诗性情怀,以写葵来写心,以塑造群葵来塑造一代人的持续的生命况味与情怀。但东方葵又与传统的梅兰竹菊不同。传统的写意抒写自然的风姿与笔墨上性情的流露,而东方葵直写葵的火热与人性的挣扎,在旷日持久的挥洒点划之中跬积一代人的精神况貌,追问这个群体的生命运象。在东方葵这里,葵园不是风景,而是大地,是我们生命成长的世界。我正是要通过绘画上手日新的质疑与凝神的素质,让向阳花一代人的历史经验得以诗化显现,进而重返感受力的源头来回应图像时代、绘画何为的命题。

     

        2

     

        2003年,在土耳其马拉马拉海边的原野上,我蓦然遭遇一片夕阳下的老葵。那葵钢浇铜铸一般,与大地浑然一体。它们正朝向同一个地方,太阳从它们身后缓缓落下。我仿佛看到一群老兵,也看到我们自身,那曾经向阳花开的一代人。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关于向阳花的经验——那时代的群体命运和现实的风雨沧桑,那交叠我心并在记忆中蒸煮了几十个年头的经验——被怦然激活。我看到了将一代人的生命历史性地活化而为的存在。我不仅看到了葵,而且看到了葵的荒原表情,看到了一个季节和站在季节边上的自己,从此开启了我的葵园绘画。每次创作,我都仿佛回到那里,回到那个夕阳西下、大地苍茫的“众神的黄昏”。那个时刻是我葵园记忆的起点,也是我后来无数葵园意象的家园。

     

        在国博的西大厅里展出的正是这片苍茫葵园的写照,这片高六米、绵延三十米的深色葵林里,潜埋着大地的肃默,也涌动着渴望阳光的激情。当人们绕着葵林环行之时,当人们从二层平台上远望葵园之时,总会在俯仰之间,感到某种群体生命的顽强与礼赞。那些红色的葵头从黑丛中探出,仿佛燃烧与火热的呼唤。葵的荒原表情被置于国博的28米高、300米长的巨大苍穹之下,酿变成为某种雄浑宏博的蔓生力量,每当夕阳西下,长廊西窗的斜晖只若金瀑,点亮葵林枝头的硕盘,静默的葵林瞬息之间变得喧哗。《东方葵》展览依照中国艺术传统的观物方式,分为三个主题板块。“重屏——东方葵”以九道大型“画屏”展示油画巨制《东方葵》系列,呈现层峦叠嶂、洪钟大吕般的恢宏气度。“层览——葵平线”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展现葵原大地的四季迁变,铺展开一个辽远隽永的横轴视界。“综观——一花万果”中布陈着几十朵铸铜雕塑及百余件群化的水彩作品,近抚如火的雕塑,远望延绵的葵园,让人感受浅深聚散、万曲一收的观象之道。

     

        在这里,两条主线在展览中延伸。东方葵——葵平线——一花万果,这是一条葵的主线。“东方葵”与前几年的葵园绘画不同,它被置于一种框架之下,蔓生、交错、叠压、成长。葵杆被从曾经生长的大地拔起,编织成一个个巨大的山峦。群葵仿佛出演某个剧目,角色的表演都是随机而发。挑战与抵抗、炽热与孤独,归顺与逆动不断地形成错峰,那种生的挣扎,那种可见的真实的挣扎恰在其中。“葵平线”直写葵园四季,群葵望日,岁岁枯荣寄托着天地往来,但千杆万杆的生长,却都念远怀乡,俯仰于大地浑茫。“一花万果”中的铜雕星罗棋布,盘中的葵籽被硕叶包裹,硕叶与真实的葵盘蕊叶不同,酷似燃烧的火焰。这铜葵将葵的帜热的意象抽出来,裹挟翻转,塑造葵的本象。

     

        重屏——层览——综观组成另一条关于观看的主线,屏是中国建造与传统生活的一种仪式,它既是隔断,又是延展,故被称作“横山”。“重屏”,如若横山重重、层峦叠嶂,形成一片山壑,一片丰碑。与“重屏”的间断不同,“层览”是一层山水,一层风光,如是层层延展,形成高城重断的层览。在这里,葵平线被铺排成某种的尺度,将人们带向生命沧桑的记忆、带向天地往返的自由吟唱。“综观”则让眼观手触的抚感与远望群化的综览交接在一起。那园虽千山万壑,我们的观望虽千变万化,但葵原不在心外。这条主线对我们的观看做出了重要的想象性的梳理,预设了绘画空间的整体性交响,潜埋了展厅相互的差异,为绘画和心灵的沟通铺设了某种启示性的通道。

     

        3

     

        我的葵总有两个特点:其一,大多是老葵,含着一种深沉。并不是我不喜欢阳光下灿烂的葵园,而是我心中总存一份纠结。一方面对生命、对自然一往情深,另一方面又对生命苦短、四季轮替万般无奈。这一往情深与万般无奈叠合在一起,是千古诗人的悲情。诗人的关怀不是个人的关怀,而是群体的关怀;诗人的悲情不是一己之悲,终究是历史的悲慨。我画画,喜孤独。如若一场流放,缄默潜行,山重水复,感受生命的纠结与无常,心中时常掠过悲凉。我的掌心,有一方老茧,正由于握笔用力所致。多年前的冬春之际,茧深处形成一个深深的洞,如若枪眼一般。时至今日,每每握笔挥洒时,笔端处如刺在手,传递着些许痛楚,一种生命转释的亢奋便会浮上心头。

     

        我的葵的另一个特点是复数。总见一片葵,多株葵。西大厅中的雕塑是1500株的葵阵,冷火热铁,铜烧铝铸,苍茫茫一片。繁中孕变,乱中求生,反复中现出生机,绝境处发出快意。那是群体的葵,一代人的葵。我们那一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群体性:我们共同经历了两次价值体系的断裂,共同经历了“土插队”和“洋插队”,那两次异乡的洗礼和塑造,又共同见证和经历了中国的发展。个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如此深刻地叠合在一起,铸造了这种群体性。我的葵园也总是有这种扑面而来的群体之感。电影《末代皇帝》的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曾说:“个人是历史的人质。”每个人都被他所处的历史绑架,在语言的深处带着无言的记忆。多年前一位观众曾在观展感言中写道:“一支葵、两支葵的残破,那就是残破。一片葵的残破,那是一个季节,那是一代人的生命。”

     

        多年来,我的葵园个展在世界各地举办,在众多的展出现场,我看到许多同代人,他们饱含热泪地看展,在葵园面前向他们的孩子们诉说往事。年轻一代也在这里读到那种纠结的记忆与经验。曾有一位年轻人给我写信,说在他的家乡,中国大西北的荒原上,有一望无际的葵。深秋时节,人们用剪刀将葵头剪下,漫长的冬季,一排排无头的葵秆挺立寒风,蔓延山头,那是大地丰收后的苍凉。

     

        当然,我的葵并不止于某种过往的历史记忆,沧桑岁月的旧话重提。在我的葵园里始终思考着如何调动绘画的那种身心交感的力量,朝向一个世界的建构。这个世界不是一片风景,而是一种充满了人性关怀与精神价值的坚守与重建。它牵连着某种缓慢经历着的生命塑造,牵连着人与世界同在的直观建构,牵连着依靠绘画来重建和提升时代的感受力。

     

        艺术家的创造是经年累月的建构,而不是方案及其物化。对于画家尤其如此,绘画是艺术家生命的一环,是一个缓慢的生命过程。同时,绘画的每一次又是一回重新开始、重新生长,又都是一回新的向死而生。画家不断将画面上已有的抹去,让先见和定见死去,再经历一次重生,重新发出生意来。绘画的方式常常以迅疾的捕捉,来把握和领悟寻常状态中诸多被忽略者。中国传统总有一种“写”的意念,在挥写的过程中,表现对象,抒发心灵,让事物及其历史由不可见成为可见。因此,绘画就是在隐与现、可见与不可见中不断创生的历史。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有言:“当你把身体借给世界,世界得以显现。”绘画始终带着主体的“以身体之”的肉身经验,带着某种缓慢经历着的生命塑造。因此,绘画是生命塑造中的一环,远不是“艺术文献库”中的归档品,也不是博物馆红色壁面上遥遥在望的图式。正是这种图式的归案,误导着人们的感受力,将绘画的体验停驻在图像符号的表层,无法体察身体植入、身心交感的激越。这种图式的观视,让绘画的观看成为冷冰冰的检审。事实上,所有的语言及其历史对主体的塑造都是带着生命的热量的。绘画记载着生命的思痕斑驳,记载着某种unheimlich的遭遇。这种超越想象、失去蔽护、不知身在何处却又交织着诸多感觉的感觉,点燃艺术创造的激情,其中包含着某种出人意料的转换力量。这个转换力量使生命在被异化的瞬息,转向提升。

     

        曾经有人指着《共生》的葵林说:这葵园如若一片流动的火焰。的确,向日葵总让我想到某种持久的燃烧,这燃烧一方面如一场祭礼,另一方面却若生命的重生。葵将祭礼与重生叠合在一起,拥有了一种生命仪式的庄重宏博,拥有了生灭交叠、慨然歌咏的广大神性和无尽诗意。

     

        (由中国美协、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学院共同举办的“东方葵:许江艺术展”近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展。此次展览是许江近十年创作生涯的集中展示,共展出“葵园”主题的大型油画作品五十余幅、水彩作品百余幅,以及一系列大型雕塑作品。展览结束后,许江会将大幅油画作品《东方葵——狂飚》和《长空艳》捐赠给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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