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简单的简·爱

    每当听说一部脍炙人口的小说被改编成一出话剧，就会感到一种倒悬的惶恐。

    把书本中平面的字句码砌成立体的舞台艺术，就像时下流行的2D转3D电影，本身就是个温柔的陷阱。哪怕由原作者亲自操刀，惨烈的败绩也比比皆是。究其缘由，盖因不同的艺术形式各有各的艺术规律和表现手法，只有接近天才段位的再创作才可能跨越那可望难及的审美距离。好比在阅读中，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个林妹妹和专属的桃花源。一旦心中的美人和美景竟然得以具象化，枝叶扶疏，纤毫毕现，再完美的呈现也会引发观者心中风激电骇的自然排斥与推拒。

    更何况原著同观众之间，还横亘着时空的鸿沟，比如远在19世纪中叶英格兰的桑菲尔德庄园，比如那部已被无数次再现的经典——《简·爱》。

    没看戏前，我心中的简·爱，是一位身披蓝灰罩裙，头发顺贴光洁，身形柔韧而骨感，始终行走在知性和感性之间的女子。观戏之后，“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这句评语，我以为是对袁泉饰演的简·爱最中肯的评价。她自己也曾说过，仿佛自己生命的存在，就是为简·爱准备的。“让我看着你的眼睛”，简·爱低垂的眼帘忽而抬起，不再躲闪的目光灼烫逼人，却又在触碰到对方前晨雾般顷刻散去。也许有人会认为，比起原著，袁泉的形象太过完美。但无可否认，真正征服罗切斯特也征服了我们的，却是罩在她容貌之外与生俱来的那种气质，恰好与我们心中的简·爱完美叠合。

    真诚、聪慧，自信、自尊，勇敢、宽恕，生性自由，笃信平等……难道世间还可以找得到更多美好的词语来赞美同一个女人吗？可以的，听听罗切斯特对简·爱的表白：“对于明亮的眼睛，雄辩的舌头，火做的灵魂和既柔和又稳定，既驯服又坚定的能屈而不能断的性格，我却是永远温柔和忠实的。”难怪简·爱从不驯服的灵魂终于驻足。正是罗切斯特的敢爱敢恨，使一向敏感自尊，始终在同低微和困厄的命运抗争的简·爱敢于全心付出、真诚相爱，使两颗平等的心化为一份完整的爱情，爱得坚韧、炽热。

    不过，也正是出于同样的理由，简·爱在婚礼上选择了离开，走得决然、悲怆。因为那将会是一份永远不完整的爱，“我更加爱你，所以我必须离你而去”。静默中，一束仿佛来自天国的光倾泻而下，袁泉缓缓褪下洁白的婚纱，在那压抑得仿若在水底的三分钟里，用几乎静止的一帧帧慢动作，把一个女人从幸福顶峰跌落到悲恸谷底的心路历程撑抵到张力的极限。那种人为拉长的滴血无声的痛，在观众心头，远甚剪铰刀割。

    对比小说和电影中少言寡语到几乎有些沉闷的简·爱，袁泉的演绎似乎话密了一些。对白比重的增加，或许可以为剧中略显突兀的情感展开，以及峰回路转的情节转圜铺垫搭桥——从与傲慢男人的针锋相对，到话藏机锋的试探触碰，从初次心动告别时的略带不舍，到重重心事被戳穿时的微愠羞赧，从欲言又止的刻意按捺，到格律诗般的深情告白——然而，这些讨巧的对话，却因过于密集而缺少了落差的力度，因过于克制的顿挫和过于划一的声线反复锤击耳膜同一位置而略显单调，让我不由有些怀念那个五年前曾经讷言但字字落在板上的简·爱了。

    有人会说，一个半世纪前发生在英国乡间的爱情故事，离我们身处的现实太过遥远。我倒觉得，恐怕当下舞台上流行的那些媚俗自恋的段子和上蹿下跳的恶搞，才是对现实的背叛和逃离。真正的现实主义，从来不刻意追求描摹生活的表相，而是试图在现实的残酷和荒谬下，洞察和揭示人的心灵。《简·爱》对每一个人的撞击和感染，恰恰正是源于人性对现实世界的真切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