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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10月08日 星期三

    作家访谈

    止庵:我只是希望慢点离开而已

    本报记者 丁杨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10月08日   11 版)
    止庵
    《惜别》,止庵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第一版,45.00元

        《惜别》有两个内容:一是我母亲生前最后二十多年的普通生活,那是一种内容丰富、趣味盎然的生活,既平凡又精致:做菜、养花、编织、看书、看电影,等等。我母亲这种富有魅力的普通生活因为她的死亡而中断,不复存在。我觉得不记录下来就真的烟消云散了。人们往往在死亡的观照下,才能更深切体会到生活的意味。从这一点出发,我对生死有很多感悟、思考,这是第二个内容。

        纪念母亲,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借助文字承载往事、寄托情感是其一,古往今来与此相关的文章或书籍并不鲜见。母亲过世三年后,作家止庵动笔写下心里的记忆和他对生死之事的感悟,成为《惜别》一书,在前不久出版。

        在书中,止庵以冷静的姿态面对母亲的衰老、病痛与死亡,用简洁、沉静的笔触记录下母亲和他共度的时光。他引用了古今中外不少哲人、作家的著述中涉及生死的表达,据此联系到母亲的离开,进入更深层次的带有哲学意味的思考,这部分内容也使《惜别》有别于常规意义的怀念亲人的文字或者回忆录。书中还有相当篇幅是对母亲生前日记或书信的摘录,这些文字细碎、生动,质朴而无矫饰,映照出母亲的日常生活,她看待这个世界的观念,以及满怀情趣的物质、精神范畴的审美。

        出版了多部作品,编辑过周作人、谷林等作家的文集,每每在报章撰文或于新书发布活动现场发言评价诸多中外作家作品、表达读书心得的止庵,少有涉及自己家人、生活的文字或言论出现,《惜别》是个例外。如他对本报记者所言,正因为这部作品天然带有感性色彩,他才更要写得理性、克制一些。这份克制与书中止庵母亲娓娓道来的日常场景相对应,淡淡的伤感散发出来,静水深流般触动读者的内心,不免令人联想到止庵喜欢的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那些讲述普通人生活与情感的电影。

        读书报:一本书,作者写完了,使命也就完结了,接下来是这本书自己的命运,包括被不同的读者评价和解读,其中也包含误读的可能。《惜别》的版权页上标注的体裁是“散文集”,也有读者将它看做回忆录,你上次说作家虹影认为这是一本哲学书,在你看来,这是一本什么书?

        止庵:《惜别》有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情感意义上的,我在这个层面记述的是在我看来母亲一生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第二个层面是感悟意义上的,我所感悟的是母亲的死,以及其他人的死,这一部分有点接近于“诗”;第三个层面是思考意义上的,我想通过这本书弄清楚生死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梳理一下中国人从古到今固有的生死观,或者说,我的思考根植于中国人固有的生死观。所以这不是一本关于个人的回忆录,若是当作回忆录看,大概会觉得书中那些思考的成分有点多余,甚至构成阅读障碍,但在我却是非写不可的。

        读书报:我曾在几个朋友的对话上听他们说起过对《惜别》书名的理解,有的人认为这个书名有出处,而我理解这本书的书名是,不止要珍惜与亲人共度的活着的时光,就连告别这件事情本身也值得珍惜。生死之事,人力无可抗拒,但告别的方式或者说面对告别的心态,总归可以自己把握。

        止庵:《惜别》卷首有两句题词:一是南齐人王融的“徘徊将所爱,惜别在河梁”,一是唐人杜甫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此即我的书名的出处:我所说的“别”特指生死之别,而“惜”是惋惜。前几天有位朋友说,遗憾这书封面没有用鲁迅保存下来的藤野先生写给他的“惜别”二字。我说他们那是生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能借用。其间区别,即如杜甫《梦李白》所云“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吞声”就是干脆不说话,不出声,但我们做不到,还是要说一点,这也就是你讲的“就连告别这件事情本身也值得珍惜”。

        读书报:今年上海书展期间,关于《惜别》这本书的对谈活动题目叫“来不及珍重”,有种强烈的无力感和宿命意味。死固然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连“珍重”这样的情感表达或者情绪方式都是充满无奈的,写这本书是否包含一些挽留或者抗拒的意味?

        止庵:我写《惜别》的确是在某个层面上对于亲人亡故的一种抗拒,尽管也是徒劳的。倒是另有一种感觉非常真切:前几天我偶然重读这本书(我不大读自己已经出版的东西),觉得那些字句确认了母亲的死亡。

        读书报:大多数作家都喜欢发现生活中不平凡的事情,喜欢书写传奇,坊间很多回忆录和传记也更侧重记下生命里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强的事件,而你在《惜别》中专门撷取母亲生活中细水长流的日常片段,这是你对生命本身的一种理解?或者说你觉得这些日常片段才更接近一个人真实的生活?

        止庵:我读过的小说几乎写的都是传奇,唯一的例外(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是福楼拜的《一颗纯朴的心》。这篇小说最大限度地排除了传奇性,我觉得是最接近人生或生活本质的作品。我是三十五年前读的它,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当然,普通生活比传奇难写得多,写出来别说读者可能觉得没有意思,就连作者自己都可能觉得没有意思。所以这里面确实有另外一种理解,不仅是文学的,也是人生的,生活的。我写《惜别》如果说有一点写作上的“野心”的话,那就是向《一颗纯朴的心》致敬。换句话说,要是问我受了哪部作品的影响,它就是《一颗纯朴的心》。

        读书报:虽然这本书是在写你的母亲,但无论对于所写内容的取舍还是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简洁和克制都能体会到你自己对生命的理解和对文字表达风格的坚持,所以,这本书像一面镜子一样,读者在通过文字看到一位老人的生活时,也能隐隐感觉到文字背后作者的某些轮廓。你意识到这种感觉了吗?

        止庵:这本书主要写的还是我自己的生死观。二十年前我父亲去世,促使我思考生死之事,当时写过《生死问题》、《死者》等几篇文章,收在《如面谈》里,这件事到写《惜别》算是想得周全了。虽然就像我在书中所说:“生死之事,只有经历了生死之隔,才能明白。然而对我来说,与自己真正相关的死——父亲的死,母亲的死——都已经发生过了,明白又有什么用呢。”

        读书报:读这本书,我一方面的感觉是温暖,另一方面就是克制。温暖的部分来自你母亲的那些日记书信,还有你对与她共同的生活片段的回忆。克制则是你写作这些内容时的语言风格,你也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说起过,不太能接受文学作品中在表达感情时的铺陈和恣肆,强调七分感情要写出三分就可以,这样的写作姿态在你写《惜别》的时候表现或者说感觉最为强烈吧?

        止庵:克制本身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克制丝毫也不减损情感,反而能够最大程度地保全情感。相反,夸张倒可能使情感受到破坏。之所以克制,是因为珍重这份情感。这是我的审美观,也是我的人生观。这体会得自多年读书,遇到夸张渲染过分的总觉得难以卒读;现在我自己当然不能写那样的东西。不同于我过去写的《周作人传》等书,它们均以理性为主,而《惜别》的感性成分较多,所以就更要写得克制一些。

        读书报:第一部分“存在与不存在”在回忆了一些母亲临终前后的细节后,有相当大的篇幅是引用古今中外多部典籍或作品中谈及生死的字句,加以你的解读并与母亲联系起来,恕我直言,这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曾经存在”相比,可读性上略有差别。前几天见你,大略说起这种阅读感觉,你表示这么安排自有理由,请问这部分的用意在何处?

        止庵:关于《惜别》将是一个什么结构,我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你看看书的目录就知道我最后决定要写一本什么书了。这个结构包含了我关于生死问题的全部思考,母亲的生与死要放置在这个结构之内。不先确认“存在与不存在”的区别,讲“曾经存在”就没有意义,读者根本不会看出那些纯粹个人化的普通生活的描写是什么意思。这就好比把闸门关上,才能把水留住,流水撞在闸门上才会起点波澜,第二部分写的就是那点波澜。

        读书报:第二部分“曾经存在”因为有很大的篇幅是来自你母亲生前的书信和日记而非常生动、细碎,但也特别动人,你和母亲,除了单纯的亲情关联,生活在一起的默契,还有那么多在审美、阅读乃至饮食和看电影上的相通和共鸣,这在很多人看来近乎“奢侈”,而也正因这种默契的存在,是否令你在母亲离世后感触更深?

        止庵:我和母亲之间的确存在着你所说的这种默契,但这也是在她去世之后,当我回想她曾经有过的生活时真正感觉到的。在她生前我并不特别在意这种默契,更不曾主动予以强化。在写《惜别》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我是隔着生死的界线去看曾经存在的生者。《庄子》中提到“苦死者”,人死了其实就不存在了,为什么还拿他当个“者”来“苦”呢。这是因为他刚离去,我们还能体会这个刚刚离去的人的情感。

        读书报:还有一个部分,作为读者我是有点好奇的,就是“记梦”那一部分。你从何时开始有记下梦境的习惯?三年多过去了,母亲在你的梦里还会频繁出现吗?

        止庵:我以前写很简单的日记,就像鲁迅日记那种写法。母亲去世后,我的感想很多,就都记了下来,夜里梦见母亲,也简要地写一下,而忘掉的梦更多。《惜别》出版后,这样的梦境继续出现,与书里写的那些大同小异。

        读书报: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止庵”著,但你会把这本书完全看做自己的独立作品吗?当然,我这里指的并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从这本书的精神内涵上看。

        止庵:《惜别》有两个内容:一是我母亲生前最后二十多年的普通生活,那是一种内容丰富、趣味盎然的生活,既平凡又精致:做菜、养花、编织、看书、看电影,等等。我母亲这种富有魅力的普通生活因为她的死亡而中断,不复存在。我觉得不记录下来就真的烟消云散了。人们往往在死亡的观照下,才能更深切体会到生活的意味。从这一点出发,我对生死有很多感悟、思考,这是第二个内容。从前一个内容来说,这部分的作者应该是我母亲,但她那种普通生活的意义要由现在的我体会出来,要放在我对生死的感悟和思考的框架里才能显示出来。

        读书报:你曾写道,父亲去世十八年后,你觉得他的去世已经是遥远的事情,遥远到你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而母亲的离开并未让你将之等同于广义的“死”,你还在她的世界里徘徊。总有一天,足够长的时间,母亲的死也将令你感觉遥远,是不是意味着再一次的“离别”?

        止庵:我在书中写道:“我们面对死者,有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假如有‘造物’的话,那么他的总的态度是要生者遗忘。大家劝我别陷在母亲死亡的阴影里,真要离开那阴影还不容易,时间自然会使我走出这一步。我只是希望慢点离开而已。”也就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时间过得很快,而《惜别》只不过是趁着把这一切看成既成事实之前抢救下来的一点记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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