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1982年, 冯友兰赴美接受哥伦比亚大学授予的名誉文学博士学位时,年八十七岁高龄的他,在机场一时兴起,作下这首打油诗。短短四句,道尽对他一生学术事业起着重要帮衬作用的三个女人,令人艳羡不已。其中“晚来又得女儿孝”一句,指的便是次女宗璞。实际上,何止“晚来”,即便在冯友兰过世已二十余年的今天,宗璞先生仍不顾高龄病体,为传播其父的学术思想一如既往地勉力工作。我因负责《三松堂全集》(第三版)的编辑工作,这两年间,与宗璞先生多有交往,对此感受尤深。吉光片羽,唯恐湮没,正值《全集》第一辑问世之际,写下了这篇小文。
最初与宗璞先生接触时,我还是个入职不满一年的新人,陡然奉命要与“名门之后”打交道,难免胆怯。没想到先生不仅对书局满怀信任,对我也是和蔼可亲,很快打消我一切顾虑。记得那是2012年的夏末初秋,宗璞先生要将家中部分藏书捐给清华大学图书馆,馆方特地安排了一个捐赠仪式,先生邀我同往。那日我从书局赶到燕南园57号三松堂时,门口照例有游客徘徊留影。进得门来,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沙发背后冯先生手书的那副“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对联。茶几一旁,堆了好几只纸箱。原来,捐赠的藏书绝大部分已运抵清华,这几只装的则是新近收拾出来的一批。清华的人尚未到,宗璞先生便招呼我随意取书来看,而她自己从客厅挪到里间卧房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说这把椅子可以靠靠头,接着便与我闲话起家常。先问我的家乡,求学经历;又聊起我的名字,笑吟吟地说,觉得“孟子比孔子好”,还与我讨论起名字中间“庆”字的排辈儿问题。隔窗望去,院子里种了满地的玉簪。宗璞先生说这花是冯先生在世时就种了的,一朵花苞只开一次就谢了,夜晚特别香。先生说这话时,浓荫蔽日的三松堂内,幽静得仿若与世隔绝;手边案几上,一朵洁白的玉簪花,正斜斜地插在淡青色仿汝窑的瓷碗里。
后与先生一道,前往清华老图书馆。馆方为妥善收藏这批赠书,特意将冯先生当年办公用的研究室清理出来,辟为专门陈列室。陈列室在老图书馆一楼,正中间摆着一张老旧的写字台,左手边一排旧书柜:靠门两架安放冯先生旧藏的线装书与民国图书;靠窗一架,则是冯著各种版本;中间一组低柜上,摆着冯先生遗像。宗璞先生坐在轮椅上,被众人簇拥而入,一眼便望向那帧遗像,工作人员赶忙递过去。先生接过照片,凝视了好半晌,众人一时静默。写字台后方,还安置了一张冯先生与宗璞先生的合影。宗璞先生立刻指出,这张照片,是冯先生接受《光明日报》采访时的留影,访问记录稍后被整理为一篇题为《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的文章。众人皆为先生记忆之牢赞叹不已。
宗璞先生已是八十余岁的老人,行动不便,目力衰退,听力亦不甚佳。日常交流,一半靠电话联系,一半靠她口授、助手笔录来与我邮件往来。随着书稿编辑工作的推进,我和先生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她总是那样真诚地对我的工作表达关心与感谢。每回见面,她都要关切地问起,是否因为编辑《三松堂全集》,导致我眼镜度数又增加了。另一方面,我更屡屡折服于她敏捷的思路与如珠的妙语。有一回我跟着书局总编辑顾青老师去给她拜年,闲谈之间,聊到“索隐派”,先生说她对之无甚好感,以为文学本应是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索隐派”却硬要将它拆碎。我和顾老师相视一笑,各自赞叹。我更暗暗想到,自己曾将冯先生的《三松堂自序》与宗璞先生的《南渡记》对读,饶有兴味地寻找小说中的“本事”——这“索隐派”的“恶习”,恐怕一时难改了。
上个月,我和顾老师赶赴昌平,再次拜访先生。不同的是,这回的后备箱里,装了满满一车样书。宗璞先生摸到书,连连称好,直说“我父亲要是活着一定也很高兴”,“他的书从来也没出得这么齐过”。先生左耳听力较好,我和顾老师便轮流坐在她左手边,将第一辑六种新书,逐一翻给她看。先生夸新书天头地脚十分开阔,连书前的照片都显得很高贵。聊到《中国哲学史》时,她特意提起,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冯先生写第二篇自序时,将民族危难之际重读先哲著作,比作“人疾痛时之见父母”,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爱国。顾老师在一旁补充道:“爱父母之邦。”先生连连点头。先生认为冯先生的“照着讲”与“接着讲”,二者之中,“接着讲”更重要些:因要首先承认“接着讲”,才能考虑怎么“接着讲”——“如果把中国文化全盘否定了,怎么去爱呢?”以旧邦新命自我期许的冯先生,其对中国传统文化一贯秉持的“了解之同情”,正是他学术思想的核心价值与现实意义。提起最近在“看”(准确地说,是听助手朗读)《巨流河》,先生直说写得好,感慨不要让一代代仁人志士的奋斗,白白浪费了。其间,宗璞先生曾不疾不徐地说:“后来想想,我父亲还是思考过一些问题的。”我和顾老师不禁哑然失笑,先生也笑了:“我这话,就好像说人有两只耳朵一样!”比喻之精,令人拍案叫绝。
先生招待我们喝茶,吃水果、曲奇、奶酪。水果和点心,都装在玻璃小盏里。又拿出格瓦斯,说小区近来流行这个,他们也跟着喝。临别之际,还执意要我们一人带走一瓶。又照例慰问了我的眼镜度数。临别之际,她在助手搀扶之下,起身相送到大门口,我这才留意到她穿了件黑色衬衫,配暗红色条纹长裙,显得格外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