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各种文学潮流不断更替,在变化中坚持恒定,是曹文轩始终坚守的古典主义美学信念,也锻造了《枫林渡》中尘封不住的优雅、温润、高贵的艺术光泽。
由明天出版社近期出版的长篇小说《枫林渡》是作家曹文轩尘封了三十多年的旧作。三十年多的时间,无论是对于一位作家、还是对于一部作品,都会生发出许多预料不到的变化。姑且不说作家本人已由昔日初涉文坛的青年作家变身为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也不说这部作品在尘封三十多年后竟然在一只破旧的纸袋中被重新发现,单说中国社会就已由“新时期”伊始的“大时代”进入到了新世纪伊始的“小时代”。这意味着《枫林渡》错过了一个本该属于它的崇尚阅读的文学时代,而阴差阳错地赶上了一个很违和的商业化的浅阅读时代。这意味着《枫林渡》在时隔三十多年以后一经问世,就要接受生死攸关的严峻考验。从这个意义来说,《枫林渡》初生即再生。
我以为,面对各种文学潮流不断更替的中国当代文学,在变化中坚持恒定,是曹文轩始终坚守的古典主义美学信念,也锻造了《枫林渡》中尘封不住的优雅、温润、高贵的艺术光泽。
客观说来,《枫林渡》作为曹文轩的被尘封的长篇处女作,与他日后大成期的代表作《草房子》、《红瓦》、《根鸟》、《大王书》等相比,在意蕴的探寻及美感的表现等方面,色调偏于纯净,笔调略有青涩。但是,它的美学精神、语言风格、人物形象、结构情节、风景描写、动物描写等等小说的内部要素,在时间的沉淀中闪亮为恒在的古典主义微光,且隐隐地生成了曹文轩作品谱系所独有的“水”的童年原型。
假若悬搁“新时期伊始”这一特定的《枫林渡》的写作背景,这部小说的主题在相当大程度上可以概括为:对“水”的童年原型的执拗守望。这一主题的选取使得《枫林渡》穿越了三十多年的历史时空,击中了现代读者对童年原型无法摆脱的情结。可以说,那溯“水”而返的童年记忆,是人类的孩子所共同流连的梦想,更是失乡的现代“孩子”失而复得的“永在”。那绕“水”而居的童年,对于现代“孩子”而言,不仅是人类的最初生命,更是一个现代人的最初生命。因此,自“现代”中国以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古典形态作家无不例外地将“水”视为“革命文学”和“都市文学”之外的“第三样文学”的发源地。“新时期”伊始,曹文轩和他的《枫林渡》依凭文学感觉和生命感觉,再度接续了古典形态前辈作家们所叙写的由“水”生成的古典形态文学流脉。自此以后,这一“水”的童年原型一直静止在此,不变不动地留存在曹文轩的记忆中,生成了独属于他个人的“水边文字屋”,由此将读者一次次带入其中,带回到由过去、现在、未来重叠构成的如“水”一般流动的梦想世界中。
《枫林渡》的情节内容并不复杂。它主要讲述了一个温暖又伤痛的儿童成长故事。主人公蓝蓝在不足一岁时,因家庭变故而被妈妈送到水乡枫林渡的奶奶处。“文革”结束后,十岁的蓝蓝与奶奶一道被妈妈接到城里市长外婆的家。但蓝蓝却感到种种不适应,始终思念她的童年乐园——水乡枫林渡。其间,尽管妈妈和外婆极力想出各种办法,试图让她遗忘枫林渡,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枫林渡。大致说来,小说的情节内容分别围绕城市生活的明线和水乡生活的暗线而展开。明线的城市生活表现了蓝蓝沉默的现实世界,暗线的水乡生活则隐喻了蓝蓝沉思的记忆世界。比较而言,现实世界笔墨浓郁,铺排了蓝蓝与妈妈之间的不理解,与外婆市长之间的敬而远之,与弟弟童童之间的吵架,与大杂院小伙伴之间的快乐游戏,与短尾巴猫结下的深厚情感,以及妈妈带她去动物园却丢下稻虎哥、妈妈为她庆祝生日却丢下奶奶等等情节,一并传递了城市生活对儿童自然心理的压抑。相反,小说对记忆世界的描写,可谓笔墨冲淡。记忆世界由一个个充满童趣的片段组成。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片段有:云雀的叫声、枫河的景色、孩子们爬大树掏鹌鹑蛋、蓝蓝和稻虎哥在夜晚划船去看马戏、和奶奶十年里相依为命的生活所结下的点点滴滴记忆,等等。这两条线索貌似各有轨迹,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借助于儿童视角,这两条线索又奇妙地融合为一体,形成参差与对照的一体两面关系。即,蓝蓝的城里生活是小说的“面子”,因蓝蓝对枫林渡的追忆而不时升腾出一阵阵清凉的雾气;蓝蓝的乡下生活则是小说的“里子”,因蓝蓝对城市生活的火气和燥气的体验而不断强化了枫林渡的甜美气息。当然,借助于儿童视角、在城乡之间建立参差、对照关系的叙事方式,并非自曹文轩的《枫林渡》始。事实上,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古典形态作家早已谙熟此法,且以此方式自觉承担文学的使命:在现代语境下,以反思和批判现代性的方式确证文学的现代性。但《枫林渡》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将城市生活放置在明处,而水乡生活隐藏在暗处。90年代以后,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调整了《枫林渡》所设定的城乡描写之间的明暗比重。
基于小说情节内容的参差对照关系,《枫林渡》的人物形象也呈现为对比性的两类。儿童形象方面,有纯粹的孩子蓝蓝、稻虎哥、毛毛和大杂院的小伙伴们;也有早熟的“小大人”,或“缩小的成人”(鲁迅语),如:牛气的童童、娇气的晶晶。成人形象方面,有勤劳、宽厚、隐忍的奶奶和有水平、重情义、讲原则的外婆;也有虚荣、矛盾的妈妈和势利、浅薄的罗阿姨。在所有人物形象中,少女主人公蓝蓝的身上着墨最多,因为她是真正的童年原型,即:单纯快乐又孤寂忧伤的童年原型。这种童年原型确实是现代人日渐失落了的身心中的生命原初形象。所以,蓝蓝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她以儿童的本真体验触动了现代人身心中的隐痛。在小说中,蓝蓝虽然被妈妈接回了物质优越、门第显贵的市长之家,可她却像被束缚了翅膀的云雀一样,变成了自闭、无名的孩子。只有回到从前的枫林渡时,她才重新成为纯粹的孩子,才会如云雀一样快乐无比,自由自在。也只有此时,爱枫林渡的孩子才成为宇宙中的精灵。可见,被罗阿姨似的城里人嘲笑的枫林渡、被妈妈日渐遗忘的枫林渡,才是蓝蓝的魂灵、作品的魂灵。
这样说来,小说中的童年原型意象——“枫林渡”不就是曹文轩90年代以后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根性意象——“油麻地”的“前身”吗?那个纯美、快乐、忧伤的蓝蓝不就是曹文轩后来小说中的女孩儿——纸月,陶卉、葵花等的姐妹吗?勇敢、倔强、自尊的稻虎哥不就是曹文轩后来小说中的男孩儿——杜小康、赵一亮等的兄弟吗?就连云雀、短尾巴狗也和曹文轩后来小说中的鸽子、鸭们、羊们有着同一血缘联系。还有,小说中洁净、诗意的语言风格显示了曹文轩后来小说中一以贯之的古典主义唯美品格。因此,如果若想知晓曹文轩作品中一切人物、景物和语言的来龙去脉,《枫林渡》不可不读。因为《枫林渡》不仅填补了曹文轩80年代初的长篇空位,而且补全了曹文轩的作品谱系。
看得出来,《枫林渡》与新时期伊始的中国文学一样无法绕过“新时期伊始”的特定时代背景。蓝蓝一家的离散聚合是与历史性伤痛的产生与治愈而密切相关的。蓝蓝的爸爸,作为小说中“缺席”的人物形象,隐喻了“文革”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甚至,小说中的人物之一即市长奶奶被深描以新时期伊始的理想主义色调,也由此化解了童年原型被压抑时的矛盾冲突。但这部小说的重心所在显然不是为了讲述“新时期”伊始中国文学所热衷的“伤痕”和“反思”,而是对“水”的童年原型的追忆和看护。小说借助于蓝蓝对枫林渡的思念和回返,反复告诉读者:儿童梦想中的故乡不能无“水”。人的生命中不能无“水”。中国当代文学中不能无“水”。对“水”的童年原型的永久看护,构成了曹文轩小说“恒定”的小说创作立场。《枫林渡》与曹文轩的所有作品一道始终保持了与一个时代的疏离关系。
此外,《枫林渡》在根底上关注的是人性和儿童性。在多变的时代中,一切皆变,惟有人性和儿童性却是恒常。这是曹文轩小说始终信守的小说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