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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4年09月03日 星期三

    就精神生活而言,单一唯物一如城外风景

    与君试谈天地初

    《 中华读书报 》( 2014年09月03日   16 版)

        20世纪80年代,孤陋寡闻的我,才第一次接触到“代沟”一词。它所指谓的,是父母子女两代人之间的鸿沟,亦可引申为不同历史阶段人们之间的交流障碍。

        90年代中叶,在纽约街头见到各色人等,频频回首。最使我惊讶的,是在大商场或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三五成群坐着抽烟、弹吉他的朋克。多是青少年,发型服饰之奇形怪状,比之于不同种族肤色的人们,更使我有异类之感。

        单说发型,就有太多种。其中之“鸡冠头”,又分为直立、扇尾、斜飞、艾斯诸种。把头剃光,只留下当中从前额到后颈椎寸把宽的一条,直立如鸡冠。高可逾尺,剪齐,染成七色条纹如同一段彩虹,是为直立型。此发横在两耳之间,从上下视如同一段彩虹,是为扇尾型……此外,还有与之配套的化妆服饰。不晓得他们哪来那么多时间和耐心打理?不晓得他们的心思,是不是也这么难以伺候?至于共同语言,恐怕就更甭提了??

        我原先只知道,朋克是70年代兴起的小股音乐流派,一反当时流行的充满装饰音符的摇滚浪潮,以三个和弦走遍天下。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流变,这股以简洁之美征服过乐坛的力量,变成了一种以如此缤纷繁复的打扮为特征的,青少年街头次文化。

        进入新世纪十来年,这道风景线,还偶或一见。看来他们的前卫,同我们的土气一样长寿。土坷垃我,更体验到所谓“代沟”之宽,犹如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种生物。但是有一天,两位美国女孩——小画家克瑞斯蒂和朱平的来访,改变了我这个成见。

        克瑞斯蒂梳着朋克式“钉子头”:尺把长的黑发,分小股塑成锥形,向顶上脑后和左右四面辐射如同刺猬。辐射中心,是美丽的脸:眼影银蓝,耳坠碧绿,红嘴唇上镶着一颗乳白色的珍珠。

        她画油画。以人们濒死时意识消失前刹那之间的表情为主题。很哲学,但是毫无前卫抽象、后学解构的意味。那些表情,宁静安详。使人想起泰戈尔的诗句: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问她有过临界体验吗?回答是没有。看见过吗?也没有。全是想象。

        怎么会想象这个?想象力从何而来?她无法回答,我无从知道。我只知道人比别的动物聪明的证明之一,是人知道自己将来会死。为逃避深渊,他们寻求解脱,发明了天堂来世轮回之门等等,同时也知道这些发明的虚妄和逃避之没有可能。因此人生如梦的话语,和历史同样古老。

        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已经有人生如梦之感。而是在这个自由得失重的、后现代解构语境之中,能在一个孩子的艺术作品之中,听到那古老而又新鲜的话语的回声。其中没有困惑,也没有含糊。看着这些画,我感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代沟”之宽,好像缩小了一半。

        朱平是出生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基本上只说英语。打扮却很中国,黑发在头顶正中盘成一个小小的髻。这种女道姑发型,我在青城山碰到过。见之于当今美国,颇讶异。只有一个耳环,穿在鼻孔中间,不圆,也不亮。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个,她说不为什么,随意而已。

        她的画也是,很随意。初看有些傻气,再看都是童心。已经二十一岁了,还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很有趣。包括最不起眼的老鼠、马桶、豆子,画出来都有了灵性。我们这些傲慢自大的人类,感觉不到其他存在物的体验,几乎忘记了,它们也有,自己的心灵。

        但是朱平感觉到了,而且能画出来。大象憨厚,小青虫自在,街上车流的嘈杂如同歌唱,抽水马桶安静得像一只垂着尾巴的小猴子,豪华落尽裸露出本体的冬树,透着一股子土厚水深、谦逊而又从容的气派……就连几粒不起眼的小豆豆,都好像在摇摆着向你询问:“我们美吗?”

        我相信,在当前这个生存竞争如此剧烈残酷的年代,能听到万物自己如此细微的声音,不仅是一份天才,也是一种福分。这种能“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的本领,其实也就是,能把自己的主观精神投射到客体上,让客体具有主体的属性的本领。一切文学艺术的天才,都少不了这个主观。

        朱平作画,没有加工修改。那生疏笨拙而又精炼准确的几根线条,表现力之丰富不亚于细致繁复的电脑制作。好莱坞蓝天工作室和梦工厂策划出来的那些作品,卓越、超前、令人赞叹,但其初始动力,却是前瞻性票房谋略。在每一个奇异生动的形象背后,都是扎实的市场调查和案头功夫,和朱平非理性非功利和无目的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语。

        非理性、非功利和无目的,这不光是技术的特点,也是心灵的特点、感觉和思维方式的特点。前者不过是后者的表现。朱平爱收集小东西,从小到大,年复一年,小房间从天花板到四壁贴满了不知哪里来的各种纸片物件,糖纸、门票、标签、瓶盖、徽章、布条、玩具,叮叮当当五颜六色层层叠叠,满墙满顶。还偷偷养过老鼠和甲虫,七八岁了还在地上爬着跟它们玩,不吃不喝不睡。这使我想起安徒生,他也喜欢在路上捡东西:一片生锈的驴蹄铁、一块镶嵌的破瓷片……都要捡起来带回家去,听它们讲故事。这些在别人看来是垃圾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有了生命的意味。这种天才的投射,本身就是创作。

        费尔巴哈说,一个人只要能被诗所感动,他就是具有诗人的本质。同样你也可以说,审美过程本身就具有创造性,能进入这一过程的人必先有某种素质。朱平的素质是童心,这一点她和德国画家克利(PaulKlee)、西班牙画家米罗(JoanMiro)相同。但是又使我想到克里姆特(GustavKlimt)的装饰性魔幻现实主义,和比亚兹莱(AubreyBeardsley)只有黑白两色而极富表现性的作品。朱平的画介乎两者之间,但又不同于二者。她的简洁明快不同于克里姆特的华丽细致,她的色彩绚烂不同于那个颓废主义盛行的时代浸润到比亚兹莱作品中的颓废主义阴影。它们的共同点,是各自的真情至性。

        我同意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蔷薇》里表达的看法:童心和傻气是艺术天才的特征。的确,我们记得,童年时代的太阳要炽热得多,草要绿得多,雨要大得多,天要蓝得多,每一个大人无论是刨出木屑的木匠还是知道草怎么生长的科学家都有趣极了。这份生之美丽,是大自然珍贵的礼物。可惜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许多人都失去了这一礼物。极少数没有失去这一礼物的,往往就成了诗人艺术家。龚自珍说他自己: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就靠了这一点点童心来复,他成了大诗人。

        李贺、莫扎特、凡高、卡夫卡这些文学艺术中的王者,都是生存竞争中的弱者。若问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有童心和傻气。也许,有人会觉得,把一个小孩子的绘画同世界文化史上的里程碑相提并论,是缺乏分寸。我要说,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当代,谁能回到童心和傻气,谁就有可能,成为里程碑。

        近现代许多欧洲的画坛巨擘,比如毕加索和马蒂斯,都常常到儿童画、史前岩画和非洲原始木雕中吸取灵感。中国也是一样。中国美学的传统,无论书画,都强调“古朴”之美,“稚拙”之美。所谓宁笨拙毋练达,宁真率毋安排,宁生疏毋流畅,宁支离毋轻滑。这所谓“宁”,其实不易。郑板桥“四十年来画竹枝”,最后才“画到生时是熟时”,可见其难。

        其实,儿童画一如大师作品者,屡见不鲜。大师如儿童者几稀。从这一点来看,所谓的“代沟”问题,只是一个经验事实,不具有普遍意义,无关乎历史的进步与倒退。

        因此一看到童心的流露,我就特别感动——“青松折取当麈尾,与君试谈天地初。”

        (本文摘自《草色连云》,高尔泰/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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