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晚清史籍,是我近年来的最大嗜好。严肃的学术专著,不太严肃的散文随笔,都在我的视界之内。有很多的感触,很多的忧思。特别是阅读在晚清生活、工作过的外国人,也包括侵略者,当时写下的各种闲文闲书,感触更是不同。从那些闲文闲书里边,我竟然能闻到晚清的气味。最强烈的一种,是臭。多少次,心里暗暗感叹,怎么就,那么臭呢?
我手里有一套“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丛书(时事出版社1998年出版),都是19世纪后半叶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所写,叙述他们所见所闻的晚清风情,也包括他们个人生活中的一些琐事。这四部书中的三部,都能闻到刺鼻的臭味。
一位英国女士所写的《穿蓝色长袍的国度》里边,臭味最多。在这位名叫阿绮波德·立德的女士笔下,足迹所到之处,都有臭气缭绕。开篇就说,北京是臭的。“我们用褐色的双峰骆驼驮着行李离开北京城时,每次呼吸都让人觉得,那是不讲公共卫生的时代。”城里没有任何卫生设施,包括下水道。城门口更臭,大多数城门外都有化粪池,那就算是卫生设施了。北京的郊县通州也不怎么样。“回通州的路上,我的遗憾变成愤慨以至愤怒。通州的大街凌乱不堪,到处是垃圾,印满了杂乱的车辙。”北京如此这般,上海怎么样呢?阿绮波德说,“上海旧县城以脏和令人讨厌出名”。城市脏,河水也脏,“污浊不堪,与其说是一条河,不如说它是一条被滥用的水渠,流进来的什么水都有”,居民就饮用那条河里的水。旁边的外国租界,却是另一番景象,干净整洁,有纯净水供应。上海周边的村庄,同样是臭的。“可以看到一些曲顶凸檐的宅院,周围有一些树,在傍晚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漂亮。宅院附近还有些大草堆,走近它,它散发出的气味让我们感到不该靠近它。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村庄,村里的特殊气味让人觉得这个村庄的全部事业,就是为附近提供肥料。”这哪是走进村庄,等于是直接走进粪坑里了。我的老家是一个小村庄里,村口有一个大粪池,小时候经常路过,对那种气味有刻骨铭心之感。阿绮波德可以算作是奇女子,那么浓烈的臭味,都没有熏掉她的幽默感。
臭气缭绕中的大清百姓又是什么样子呢?阿绮波德说,很多“老百姓,肢体不全,身上长着疮,衣服破破烂烂仅能勉强蔽体,却用他们的保守和落后去抵制任何改变他们处境的努力”。这段话里有宿命的意味。实际上,岂止是破破烂烂的老百姓,就是衣饰光鲜的清廷首脑和达官贵人,绝大多数也在尽力“用他们的保守和落后去抵制任何改变他们处境的努力”。晚清的臭味,只能眼睁睁任它弥漫下去。
美国人罗斯在《变化中的中国人》一书中,也反复提到臭味。“城市的街道狭窄、弯曲、凸凹不平、肮脏不堪、臭气熏天。”他眼中的乡村,是“成堆的垃圾,粪堆,污池,泥坑,下陷的屋顶,倒塌的墙壁,腐烂中的草屋以及散乱的碎石”。还说“在日本,一旦屋顶、墙壁、围栏、树篱、水坝、桥梁、小路等受到损坏,立即会得到修复。”这番对比,让我心中别有滋味。
在晚清生活了五十年的英国人麦高温,在《中国人生活的明与暗》中,也有对晚清城市的景象描写,“狭窄弯曲的街道,不结实的平房,坑坑洼洼的道路,贫困人家住宅的简陋,以及无论穷人富人都具有的那可怕的、令人厌恶的气味等等,构成了这个城市的特征。这些都给那些四处游览、寻找新奇的人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以上所说,足以让人掩鼻而去。还有比这更刺激的。甲午战争期间,很多首次踏上晚清国土的日本人,士兵、记者或别的什么人,对晚清的臭味都有深刻感受。这“更刺激”有两个对象,先是一群闻到臭味的日本人,后是一个沉浸在阅读之中的我。
宗泽亚先生在《清日战争》一书中,提到这样一件史实,甲午战争爆发之后,日本《东北新闻》社发出布告,公开征集出征军人、军夫的手记、日记,也包括他们和家属之间的往来书信,由报纸公开发表。之后《国民新闻》等各家媒体纷纷效仿,激发了征集对象的写作热情,报纸销量也随之大增。
更惊人眼球的是一个摄影士官的描述,“各炮台恶臭满盈,方圆一公里四方之外亦闻强烈异臭。清军最新锐炮台内部甚至还运营粪便生意……买卖兴隆。”这是真正的骇人听闻。你听说过有方圆一公里那么大的粪池么?大清帝国可谓无奇不有。
有史料显示,整个甲午战争,日军死亡总数一万三千多人,战死者不足十分之一,疾病死亡竟高达一万两千多人。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调侃一句,那些疾病死亡的人中,有没有被晚清的臭气给熏死的?这只是我的瞎想啊,读者不要当真。
可以当真的是,甲午战争之后,日本自古以来对华夏文明的敬仰,对东方大陆的憧憬,都瞬间荡然无存,大和民族自身的优越感,立刻转变为时代精神的主流。在这一转化过程中,晚清的臭气,或多或少,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由此说来,气味对一个国家,有多么重要。当然,晚清的臭味,不仅仅局限在形而下的层面,也不仅仅作用于人的嗅觉器官;在形而上的层面,也是随处可闻,对民族精神产生了严重的腐蚀。两相比较,后者更是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