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与朋友聚餐时,问到业余在忙什么,我的回答几乎总是:在译一个很不错的加拿大短篇高手的集子,就快好了。
没料到的是,越译,越觉得这位作者的文字不可怠慢。也就不到二十则故事,居然陆陆续续译了三四年。一天喧嚣之后,深夜独对电脑,一句一句看这些短篇,常被打动,有时几乎泪下。每至此,常操心一个问题———待到成书,如何才能说服别人,在这个网络发达、资讯爆炸的年头,分一点点耐心给这些难得一见的纯文学呢?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2013年10月,几部集子即将付印之际,它们的作者突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在中文世界里,走出英美文学系小圈子,走向更多的读者,甚而以其魅力催动大众阅读严肃文学的兴趣,几乎都是必然的了;而我呢,倒是疲于应对起译稿何日才能成书的催问。
这个局面,应该说是皆大欢喜吧。
从语言来说,门罗是我最喜欢的一类:质朴到位,无甚花哨矫饰;底下潜流暗涌。这类文字像海面浮冰,看似清浅,实则内蕴深厚,译起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而用这些表面风轻云淡的字句,门罗搭建起来的是一种超级强大的叙事框架。短篇小说的技巧,在她鼎盛阶段的作品中可以说已达极致。在她手中,时间和空间这类宏大元素,像主妇烘焙时的面团,任由捏弄摆布———进程被分割倒错,看似七零八落,四下分岔,却又随时流畅回归,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这是门罗擅长且偏爱的一种架构方式,极具震撼力。不经意间,一个平凡事件,一位普通人物,一段平庸的人生,突然呈现出惊心动魄。
马修·阿诺德的名句有言:所谓确定性,所谓光明,所谓苦境中的援助,纯属子虚乌有,人类之相处有如暗夜交兵的茫然军队。一直以来,我以为这段话精辟地描述出现代人的窘境,或曰人生的真相。优秀文学的力量,或许就在于以各种技巧,用文字不断再现、提醒人们这一真相。艾丽丝·门罗的作品即可归入此类。她笔下,激情每每尚未抵达高潮便自行消解,世界回归主宰一切的偶然与无序。行云流水的叙述中,这种思路每每劈头一棒,令惯常的期待戛然而止,纠结之余,忽生顿悟,之后是长久的余震。用文字攻破表象之后,门罗还擅长提示一种颠扑不灭的应对思路,类同于人类自古以来对“生活的敌意”无师自通的解答:且继续吧,一切终会达致新的平衡。就让人生,在破与立之间,奇妙地延续下去……像她这样用几段叙述,就将生存困境,以及人类在它面前表现出的无奈与尊严表述得如此到位,委实罕见。
此外难得的是,门罗没有拘囿于所谓女性视角。不过,纵观门罗全集,你会发现她也有一些很有趣的地方。垂死之人口角流出涎水,混杂血丝,那似有还无的色泽,恰似“你在家煮草莓做草莓酱,锅中白沫里泛上来的淡淡粉色”———这则来自生活的比喻,她在那些精致如珠的短篇中至少用过两次,提醒着我们如下事实:写作之余,其实艾丽丝·门罗大半生都是家庭主妇,忙于照料家人。
艾丽丝·门罗获诺奖,实至名归。许多个夜晚,她的译者在电脑前默默打字,看到原文的精彩之处,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惊叹。现在,有你们一起分享了。欢迎,并且谢谢!
(本文作者为《好女人的爱情》、《爱的进程》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