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萧红的灵异与气场》(2012年1月11日《家园》)一文中,提出萧红是一位具有灵异与气场的天才女作家。其实,何止中国的萧红,在世界文学中也不乏这样的实例。英国的勃朗特姐妹就是与萧红很相似的女性文学天才。
勃朗特姐妹与萧红的身世异常相似。她们生长在一个穷牧师家庭,母亲在孩子们还很年幼时患肺癌去世,这使全家陷入了不幸,勃朗特姐妹不得不在慈善学校度过了一段童年。夏洛蒂和艾米莉的家居住在荒凉偏僻的山区,艾米莉就曾将旷野的感受全写进了《呼啸山庄》。然而直到夏洛蒂的《简·爱》出版后《呼啸山庄》方才问世。当时只有《简·爱》获得了成功,受到重视,《呼啸山庄》却不为当时的读者所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呼啸山庄》以作者“心灵中非凡的热情”和她继拜伦之后无人可比的“强烈的情感、忧伤、大胆”震撼了越来越多的人们的心灵,于是,《呼啸山庄》被誉为“最奇特的小说”,艾米莉·勃朗特也以她唯一的一部小说奠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这唯一的小说出版不久,艾米莉就病逝了,寿命与萧红一样,都是三十岁。
萧红与勃朗特三姐妹的命运和气质都很相通。但最为相似的是艾米莉·勃朗特,春夏之交我对照着重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和艾米莉的《呼啸山庄》。长达一个月,几乎都是两《呼》伴我入眠,进入她们所写的荒凉的梦世界,深切感受着她们共同的灵异与气场。
她们的灵异表现在哪里呢?
首先,是她们非凡的对生活原生态的细腻感觉。在艾米莉·勃朗特的笔下,场景变幻莫测:阴云密布、鬼哭狼嚎的旷野,风狂雨骤、阴森惨暗的庭院,灰色的教堂,孤寂的墓园,笼罩着神秘和恐怖的气氛。然而在阴沉中又时显明丽:呼啸的山风流通着振奋精神的纯洁空气,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潺潺流水悦耳的水流声,轻雾升起,在蓝色天空边缘上形成一朵白云。天才作家艾米莉对原生态生活的感觉真是到了非凡的境界。而萧红的《呼兰河传》同样是这样的:严冬、泥坑、扎彩铺、小胡同、卖烧饼的等男作家们不屑一顾的事物,在萧红笔下声、形、色、味毕现,而且感受那么细腻、灵动。
其次,是她们非凡的惊人的记忆力。对她们笔下生活原生态的种种细节,她们“忘却不了,难以忘却”,记在心里,逐年发酵,终于酿成文学的原料。
再次,是她们独特的富有“语感”的表述能力。她们都很少受到正规的文学教育,从她们的作品中可以挑出许多“刺儿”,什么文辞欠规范,语句拗口,用词不当等等。但是不能不承认,她们是在运用自己独创的语言写作,往往产生独到的“传感”。例如《呼啸山庄》开头写希剌克厉夫这个与“荒凉景色”相配的“绝妙的人”时运用了这样的描写:“他的黑眼睛缩在眉毛下猜忌地瞅着我。而在我通报自己姓名时,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里,完全是一副不信任我的神气。刹那间,我对他产生了亲切之感,而他却根本未察觉到。”几句独特的话,立时使人物活脱脱跃然纸上。《呼兰河传》写“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的满”。这“白亮亮”和“溜溜的”是萧红独自的语言,富有亮色和画面感。为什么这些语言比现成的成语更具成效地感染读者?有些本具灵异的天才作家,在受到所谓正规训练和理论制服后,反倒像曹禺那样失去了“灵通宝玉”?
萧红之所以与艾米莉更为相似,在于她们比夏洛蒂更富于诗的意蕴。《简·爱》成功地塑造了一位生而不幸、却敢于与命运搏击的灰姑娘式的女英雄,但略显直露。《呼啸山庄》则具有更为复杂的情节和叙事手法,如伍尔夫所言:“艾米莉比夏洛蒂更有诗人气质。”夏洛蒂写作时总带着激情,艾米莉的创作灵感显然来自某种更为混沌的思绪。她冷眼旁观,看到了一个陷入极大混乱而四分五裂的世界。萧红的《呼兰河传》正是这样的,其中并没有“我”的痛苦,而是呈现出一个蕴涵诗意的迷茫、愚昧的混沌世界,这正是萧红这位用散文写诗的诗人与艾米莉更为相似的原因。
总之,勃朗特姐妹和萧红都具有非凡的对生活原生态的细腻感觉,又具备惊人的记忆力,能够记在心里,逐年发酵,运用独特的富有“语感”的语言表述出来。这种特殊的灵异,使她们编织出一个富于诗的意蕴、充满吸引力的梦幻世界,形成她们独有的气场。
这个气场最突出的特征是什么呢?
就是一个“荒”字。
《呼啸山庄》开篇就写呼啸山庄是处在“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绝”的“美丽的乡间”,“厌世者的理想的天堂”。以后就倾全力烘托“荒凉景色”。《呼兰河传》则在几个段落开头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描画出一个“苍凉、幽渺”的梦的世界。
这令我想起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又想起中国晚明小品的代表作家竟陵派领袖钟伯敬那清新寒远、幽邃朦胧的诗文,想起恽南田《瓯香馆集》对他的评语:“从荒寒一境悟入,所以落笔辄有会心。”“荒寒”一语,尽显这些诗文气场的真谛。人类越是走向现代化、城镇化,越是闭锁在楼台亭阁、摩天大厦里,心中就越是向往那“苍凉、幽渺”的“荒寒”之境。这是人类心理的普遍悖论,也是勃朗特姐妹与萧红相通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