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读到两篇关于野菜的记忆,都是久矣不见的题材了。
一是署名张忠军的一首短诗,一共才九行:
野菜,是我一年一年最先看到的春天
———在叶上,在茎上,在根上,在小铲子上
在那么浅又那么深的筐里远方吹来的风,刚刚柔软
小鼻尖上的汗珠被吹凉,吹偏吹来了时近时远的地平线那么多的孩子饿弯了腰弯在一棵一棵野菜前
你跪拜大地,又像跪拜春天
在这里挖野菜的甘苦,是感性的,饿弯了腰的孩子们,跪在地上,一铲一铲把野菜挖到筐里,可怎么老是不满一筐,挖呀挖呀鼻尖冒汗又让风吹凉了,抬头看,还远远没到地边呢。
写出了我的,你的,“一群孩子”挖野菜的感受,于今已成记忆。但我相信,这是一个比较年轻的作者,他写的饥饿不是60年前那场大饥荒中的饥饿,只是平常年份里的农村,青黄不接的春荒,照例叫孩子们去挖些野菜,羼在面里吃,或是蘸上盐提提味儿。在大饥荒濒死的语境,那就是另一种心情,也会是另一种表达了。
而这首诗,还是把我们带回中国农民世世代代艰苦生活的岁月里,这里的春风,可不是“花月正春风”的那个春风。而让我们联想起大跃进后连续四五年的大饥荒,饥得两眼发黑,连说话都费劲,站都站不起来,一站起来也许就倒下不再起来了的那个年代。这是今后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不该忘记的。
还有一篇《味觉里的植物记忆》,也刊于近期文艺报,在“文学院”专刊,当是比较年长的作者。他写了构成自己童年生活中“人间烟火味”的小辣辣、红根、葱叶、甘草、酸杏以及药草。他的味觉提醒他回忆那些咀嚼草根的日子,他是这样写到“小辣辣”的:
人人皆知的小辣辣,没人知道它的大名,叶片细细碎碎,嫩绿却不妖艳,散布在野草丛中,或簇生,或单生,与其他野草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它埋于地下的白白胖胖的根系,让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想咬上一口,满嘴的辛辣仿佛可以立即将人的口腔扩大一倍,放进嘴里咀嚼,越嚼越香,香味从入口起,一路香到胃里,直香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随身带上一把小铁铲,围着一片叶片嫩绿的小辣辣挖下去,口水就禁不住地流下来,从松软的土地抽出一只白白胖胖的辣辣根,只须用手指捋几下,便可入口了,先是泥土的腥香,进而是一股辛辣味,就这样一边不停地挖,一边不停地吃,直到感觉辣得心疼,胃脘抽搐,才肯罢手。
辣辣根是一年中食物最为匮乏时大地馈赠给我的童年的最好的礼物,它特有的辛辣滋味,让我童年的时光无比甜美。
难得的是在作者感叹咀嚼草根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的时候,那“酸楚的、甘甜的、苦涩的和辛辣的滋味”,依然隐匿在体内,使他“常忆常新”。不知是味觉唤起了作者的童年记忆,还是他从回顾难忘的“童年时光”激活了他的味觉。但这些文字激活了我对中国农民生存状态的联想。
说起野菜,最近恰巧读到写有《看草》和《杂花生树》等书的何频两篇散文《小城的香椿花》和《明朝的一桩植物学剽窃案》(收入《文人的闲话》,花城版,2013),其中提到明代诗人屠本峻的《野菜笺》,王磐《野菜谱》,周履靖《茹草编》,特别是朱元璋第五个儿子、周定王朱(木肃)编的一本带图的《救荒本草》:“《救荒本草》学神农氏尝百草的甘苦,以河南各地为基地,搜集了六百年前(引者按:即明朝初年)的草木标本四百一十四种,分草木米果菜共五部,都是可食用植物。《救荒本草》因此有别于前代专用于医病治疗的本草书,被后人认为是我国本草学从药物学向应用植物学发展的突出标志。”这位天潢帝胄贵为藩王,不仅参加田野调查,还在王府中开辟了用于观察的植物园,认真辨别和选择可以充饥的植物标本。这也真是皇家中的异类了。他每天钟鸣鼎食,却还不忘备荒救灾,实属难得。上述几种有关野菜的著作,都是明代版行的(当时甚至还有人剽窃成书以投机),大约跟这位周定王的提倡不无关系。
刚才说的本来是关于野菜的诗文,一转转到了我国应用植物学的滥觞。我们当代曾经历过饿死三千七百多万人的大灾荒,却没听说有人关注可以用来渡荒的野菜的研究。也许是认为荒年来了,人们靠本能自会寻找填肚子的代食品,包括人人知道的树皮草根观音土,还有谁去查本本按图索骥?本本有什么用?要么就是认为“咀嚼草根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不是还有人说,有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的大饥荒,是别有用心的人造的谣吗!?
因此,虽只见到关于挖野菜、嚼草根的零篇短简,也为作者出于自发的真诚而保存了民间的记忆,历史的真实,应该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