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报道本周一(8月12日),英国《卫报》刊发了斯洛文尼亚马克思主义明星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的文章,评论已故匈牙利女作家克里什托夫·阿戈陶的小说名作《大笔记本》(中文版作《恶童日记》)。
齐先生的文章发表在《卫报》的“改变了我的一本书”栏目。读书报全译如下:
有一本书,让我从中发现了,我真心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这就是《大笔记本》,克里什托夫·阿戈陶三部曲的首部,另两本是《证据》和《第三谎言》。头一回听人谈到阿戈陶·克里什托夫[匈牙利人姓前名后,克里什托夫为姓]时,我还以为那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欧式误读呢。可我很快就发现,那是阿戈陶,不是阿加莎,不只如此,阿戈陶带来的恐惧,远甚于阿加莎。
《大笔记本》的故事讲述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和外婆一起,住在匈牙利的一座小城,时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年,以及共产主义的最初年头。双胞胎是通体邪恶的———他们说谎,勒索,杀人———可他们又以最纯粹的方式,代表着伦理上的无邪。试举一二例,可资为证。有一天,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一个饥饿的逃兵,并应他的请求,给他拿了些东西:
当我们带着食物和毯子回来时,他说:“你们的心眼儿真好。”
我们说:“我们没想做好心人。我们拿这些东西给你,是因为你确实需要。仅此而已。”
如果有过基督教的伦理立场,那么这就是:不管邻人有何种古怪的需要,双胞胎都会天真地予以满足。有天夜里,他俩和一个德国军官睡到了同一张床上,军官是个饱受煎熬的同性恋性受虐狂。第二天一早,他们醒了,想要下床,可那军官拉住了他们:
“别动。接着睡。”
“我们想撒尿。我们得走了。”
“别走。就在这儿尿。”
我们问:“哪儿?”
他说:“我身上。对。别害怕。
快尿!尿我脸上。”
我们尿了,然后我们出门,去了花园,因为床湿透了。
真是爱的事工,如果确曾有过!双胞胎最亲密的朋友是神甫的女管家,一个年轻妖娆的女人,她给他们洗澡,和他们玩色情游戏。后来,当一队饥饿的犹太人穿过小城,去集中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我们身边,一条瘦胳膊从人群中浮现,一只脏手伸出来,一个声音恳求着:“面包。”
女管家微笑,假装递出自己剩余的面包;她拿着面包,凑近那只伸出的手,随后爆出一声大笑,把那片面包送回自己嘴里,咬一口,然后说:“我也饿。”
两个男孩决定惩罚她:他们拿了些弹药,放进她烧饭的灶子,这样一来,第二天早晨,她一点火,炉子就会炸开,让她毁容。顺着这样的情节,我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一种情态,我置身其中,没有丝毫道德上的不安,便可以做好准备,杀掉某人,即便我知道,这个人未曾直接杀死过任何人。阅读有关拉丁美洲军人当政期间的酷刑报告时,我尤为厌恶地发现了(有规律出现的)医生的角色,以最有效的方式,协助实际动手的行刑者进行工作:他为受害者做检查,监督刑讯过程,让行刑者知道受害者能够承受的限度,何种刑求方式可以造成最无法忍受的痛苦,诸如此类。我必须承认,如果我遇到这样一个人,知道没有可能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却有机会,让我小心谨慎地将他谋杀,那我就会下手,带着最低限度的懊悔,亲手行使正义。
在这样的情形中,至关重要的是避免恶的诱惑,以防它驱策我们,将行刑者拔高为恶魔般的罪人,有力量胜过我们微小的道德考量,有力量恣意行事。行刑者并未超越善恶,他们无视善恶。他们并未英勇地违反我们共有的伦理法则,他们只是缺失了这样的法则。
两兄弟也勒索了神甫:他们威胁说,要把他性骚扰小豁唇的事公之于众,逼他按周付钱。小豁唇是个需要救助才能活下来的女孩。震惊之余,神甫问他俩:
“骇人听闻。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老爷。勒索。”
“你们这个年纪……真可悲。”
“就是,可悲的是我们非这么做不可。但是小豁唇和她妈实在缺钱。”
这次勒索与个人无干:后来,他们甚至和神甫成了密友。小豁唇和母亲能自谋生路时,他们就不肯再从神甫那儿拿钱了。
“收起来吧。你给的已经够了。我们确有需要时才拿你的钱。现在我们挣的够多了,可以拿出一些给小豁唇。我们也教会了她去工作。”
他们的冷眼待人,发展到杀人之事也有求必应:当外婆请求他们往她的奶杯里下毒时,他们说:
“别哭,外婆。我们一定会做。如果你真想让我们做,那我们一定做。”
天真至此,这样的一种主观态度,无论如何排除不了一种冰冷至极的自否式疏离(reflexive distance)。有一天,双胞胎穿上破烂衣服去要饭。路过的妇人们给了他们苹果和饼干,其中一个甚至抚弄了他们的头发。还有个女人邀他们跟她回家,做做活儿,她给他们饭吃。
我们回答:“我们不想为你工作,夫人。我们不想喝你的汤,吃你的面包。我们不饿。”
她问:“那你们为什么要饭?”
“为了看看效果,观察人们的反应。”
她走开了,叫嚷着:“下流的小瘪三!还这么无礼!”
回家的路上,我们把苹果,饼干,巧克力,还有铜板扔进了路边高高的草丛。被人摸过的头发是无法扔掉的。
这就是我的立场,我乐于选定的立场:一个伦理上的野人,全无恻隐之心,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将盲目的自发与自否式的疏离重合,做着该做的事,帮助着他人,同时避免着他们令人厌恶的接近。如果有更多这样的人,世界或将变成一个愉快的地方,其中的多愁善感,或将代之以冰冷而残酷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