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良和她的《彝娘汉老子》

    提要：

    冯良所写的大多是她周遭的人物，她孃孃(继母)的爸爸，她的妈妈，跳大神捉鬼的人，受尽生活磨难的欧婆婆和病故的老阿牛等，闭上眼睛，这些人物呼之欲出，生龙活虎，我经常被她有趣的叙述缠绕其中，以为是在读虚构的小说，一回头却是她曾经生活的现实，她小时候彝族生活的记忆和印象，来自于她的父辈乡亲彝族亲属的叙述。

    朋友带我去中国藏学出版社，见到冯良。第一次见面，才知道冯良是个女士，还是半个“彝族”———母亲是彝族，父亲是汉族，就是她所写的“彝娘汉老子”。冯良坐在办公桌后边，棉布裙子，绣花白色棉布背心上罩着很薄的浅蓝色棉布外衫，我想，冯良是那种彻头彻尾很本质的人，一身棉布，自在舒服。出版人见面，大抵谈出版，她做的书很专业，大都跟藏学有关，很整齐放在她旁边的书柜里，她让我自己随便翻着看，封面设计大都出自她先生之手。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忙着处理很急切出版的学术论文集《文本中的历史》，600多页的稿子，各种不同的文字，英文，德文，藏文，我看着头都大了，她却从容淡定，自有乾坤。主编沈卫荣推门而进，他们开始讨论封面设计，显然意见有些不一致，冯良的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定:“沈老师，你跟跃飞打电话吧，要怎么修改你跟他说，我觉得挺好的!”“只要你们家翟跃飞设计的，你都觉得好!”沈老师打趣着冯良，冯良的脸有点红———正像如同笔下所写的《害羞的民族》，彝族是一个多么害羞的民族呀!冯良是个很害羞的人!我几乎一眼从书架里看到了她这本《彝娘汉老子》，冯良著，天地出版社。当编辑久了，眼会越来越高，手不一定低，但却会生疏。出于一个编辑对于另一个编辑的敬意，我从冯良一堆书里把她自己写的书挑了出来，勒口上冯良的照片，坚定的眼神迷离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看起来让人有些困惑，感觉她思虑很深远，仿佛被什么困扰着，没有现实中的她来得自然舒展。也许，她有意被“定格”在某一个难以捕捉的瞬间，她愿意把这张照片放在自己心爱的书上，可以看出她对于这样情态的钟爱。这只是我第一次对于冯良的印象，有时第一印象的感觉更加真实。还是说说冯良这本《彝娘汉老子》吧。我不得不说的是，我被吸引住了，终于重新获得了丧失了一段时间的文学阅读快感，为此，我要感谢冯良。长期的职业阅读和不良作者对于文字的粗暴败坏了我的胃口，睡觉前阅读一段文字是我长期的习惯，没有功利，只是享受，可惜有一段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书读，很多堆在枕边的书大多辄读就放下。那些深夜，陪伴我的是冯良的文字，是她所写的彝族世界，是凉山彝族那些非常有性子的人———男人和女人，很遥远，离我现在的这个世界很远，但是，却很亲近，那些现实中的人物如同想象中的人物，文学中的人物，带着一个民族的想像和生活记忆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她用散文完成了彝族的民族描述和文化寻根。冯良所写的大多是她周遭的人

    物，她孃孃(继母)的爸爸(《有名气的人》)，她的妈妈(《害羞的民族》)，跳大神捉鬼的人(《一个苏尼》)，受尽生活磨难的欧婆婆和病故的老阿牛等，闭上眼睛，这些人物呼之欲出，生龙活虎，我经常被她有趣的叙述缠绕其中，以为是在读虚构的小说，一回头却是她曾经生活的现实，她小时候彝族生活的记忆和印象，来自于她的父辈乡亲彝族亲属的叙述，我甚至有些艳羡她了，她曾经生活的世界如此丰富，如此迷人!冯良很会讲故事，用稍微理论的话来表达就是她很会叙事，她把散文当小说来写，把现实当作虚构来叙述，她用文字勾勒出如此血肉饱满性情突张的人物，读着读着以为是小说呢，却是散文的世界，是她真实经验的世界。冯良的叙事是从容的，她从生活的日常叙述中提炼出叙述的逻辑和诗情，生活和故事在时间的纵深处枝蔓纵横，冯良却能在此时此地通过有节奏的叙述把时间的诗意化作空间的表达。所以，读她的散文毫不做作，一派天然，仿佛触摸到散发着生命热力的生活。那些活在她笔下已经消失的彝族人，穿着庄重的玄衣，或者含羞，或者仗义，或者鲁莽，或者怪异，都是很有个性很有说道的人，她的这些彝人从蛮荒之地远离汉文化的大凉山区走来，带着彝族的温热丰富着孱弱的汉民族文化。她为我们创造了一个迷人的世界，怪力乱神又秩序井然，感谢冯良———这个彝娘汉老子的女儿———讲了一个民族的日常生活伦理和诗情。

    《彝娘汉老子》的8篇文章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这些散文都是叙事性散文，大都写彝人里的好玩的人，除了《过了彝年过春节》和《喜德县》两篇写异风异俗，其他6篇都是写不同性情的彝人，《有名气的人》《害羞的民族》《一个苏尼》《病故的老阿牛》《欧婆婆传》《彝娘汉老子》，每一篇文章都很长，叙事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作者从容不迫地拿捏着叙事的节奏和情绪，时远时近，迂回曲折，一会是上辈人讲的故事，一会又拉到现实自己的生活中来，叙事的线索伸缩自如，绵细婉转。这些曾经生活在凉山深处的彝人鲜活起来，这些与历史纠葛的小人物从历史的缝隙里透露出民间的血肉来。从冯良的结构和文字里，可以看出她熟知那个时期的叙事理论，小说的先锋叙事不时地闯进她的文学世界，比如《害羞的民族》里她写彝族是一个害羞的民族，写自己的母亲如何害羞，儿媳和公公如何害羞，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个人民代表因为当众放了一个屁羞愧而上吊自杀，当她细致地叙述这件事情时，笔锋一转:“可是上面我讲的那个故事，很多人就觉得不可思议，有个姓翟的人就张着狐疑的眼睛道，啊呀，为一个屁，出了人命，你还写了这么些文字啊!”我猜想那个姓翟的人就是她的先生翟跃飞，这有点像马原小说里的汉人马原了。冯良的散文开合自如，收放从容，就是这篇《害羞的民族》写了自己母亲三十年前的害羞事件，彝族传统的翁媳之间的回避礼节，国民党靖边司令邓秀廷，自己曾经当场打嗝的尴尬，一个屁的命案等等，拉拉杂杂，密度很大，一万多字的文字包容了这么多的内容，以“害羞”为主题线索串联起来，纵横交错，却一点也不乱，读起来饶有趣味，这些大都来源于作者高妙的叙述技巧———行云流水浑然天成，如同一条自然流淌的河流，流过历史，就有历史的印迹;流过山峦，就有山峦的倒影;流过天地万物，就有天地万物的回声;最终我们看到了这条河水的丰富和清澈，这就是冯良的散文。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所有好文章的去处。好文章一定要有好语言，冯良的散文语言很白描，具有动作感和刻画感，饱满而富有形象，随便引用两段:他们在山里头走了一夜，在露水还闪着夜色的早晨，直接将枪对准了抢割他家荞麦的人家。当时那一家的当家人正要去撒他在这一天的第一泡尿，他们就朝他轰了一枪。(《有名气的人》)欧桂兰本来就瘦小，又有那么多年的操劳和生养孩子，身上净剩下一些棱角四起的骨头了。如此一来，欧桂兰高凸的颧骨就像两个锥子，快要刺破皮肤，流出血来了。(《欧婆婆传》)这些文字泼辣辣地透出生活的直感，读起来是活的，这也是很多职业作家所缺乏的。从冯良的简历上看，她还出版过《情绪》(中短篇小说集)，《西藏物语》(长篇小说)，希望我有机缘继续阅读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