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应当有那么几次远足跋涉,像候鸟那样,把自己抛掷在长路上,去相遇、惊颤、爱和别离,体会一下逃离生活的快感与痛楚,辨认一下在别一界域和节奏里,自己究竟能有哪些面对、渴望和完成。而当一个女子偏离平稳安逸的生活,独闯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青藏线,当一个文学评论家从理论的谨严周密中抽身出来,直接回应这种行走过程所引发的内心触动与蜕变,那么在她的笔下,又会形成怎样的文字风景?在这里,李美皆的长篇散文《永远不回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便全面而深刻地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行走者的精神记历。
从最初意外去到西宁,到踏上青藏线,依次走过塔尔寺、青海湖、格尔木、昆仑山口、可可西里、五道梁、风火山、沱沱河、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寺、八角街等等地方,李美皆的内心经历了“从混沌走向透明”的曲折过程,而这一过程也构成了本文书写的主要叙事动力和修辞方向。应当说,这种渐趋清晰的奔赴、行走的愿望,有别于那种常规性的、仅仅止于玩一玩逛一逛、甚至冒险一回的“旅游”心态,相较于后者的散漫、享受、闲适,以及外在而简单的“路过”态度,前者乃是一种在场,一种全身心的投入与拥抱,一种内在的吁求和见证。行走者不比那些观光旅游客,他是要去经历什么,要去尝试着介入到存在现场,要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并藉此在一个精神的弧度上丰富和完善自己,促成心灵的碰撞、裂变乃至涅槃重生。毫无疑问,李美皆的记述,证明了她是一个行走者,尽管时有兵站部人员的接洽和陪同,但整体上特别是内在性上,她始终葆有着作为独行人的主体身份;而她所要完成的,就是在回归后踏上回忆之旅重新启程,“看混沌的花苞是如何盛开为明亮的花朵的”,而这也预示着她必将与另一个自我重逢。
在《永远不回头》里,有大量对青藏线上特殊地理、风景、生态、历史和人事的详细记述,这些奠基于实地观感的生动记述,历时性地再现和见证了作者身体、生活与知识经验的扩张,构成了一份切入细节与纹理、带有个人体温的野地考察笔记。对于李美皆而言,行走的过程,便是与前面的那个世界不断相遇的过程,也是不断触碰、克服和吸纳异质经验的过程,更是朝向自我不断迈进与抵达的过程。首先,作为军人的她,在对青藏兵站部的持续深入中,为我们逐层揭开了那些守望在高原第一线上的英雄军人们的神秘面纱。身为文学评论家,李美皆深谙写人之道,她深知对英雄人物的礼赞往往容易流于概念化、口号化、情绪化(当下很多“军旅文学”中依然存在这个问题),因而有意避开了那种直陈胸臆式的空洞抒情,而是紧紧围绕着青藏线上严酷艰险的生存环境,衬之以自己应对这种艰险环境的“痛苦”感受,从一些琐细的小事入手,把笔触集中在对这些军人们生存境遇的素描上,从而有效地切近了他们生活与精神的现场,突出了他们奋斗、奉献的日常性。
我们知道,历来文人好名,很多人都是批评起别人来义正词严、慷慨激昂,但一旦笔涉自身就闪烁其词、讳莫如深,不敢也不愿把那个真实的自我和盘托出,对自己身上固有的人性弱点要么躲避,要么文饰,特别是在这个“聪明人”过剩的时代;也正是在此意义上,奥古斯丁、卢梭、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等人身上所折射出来的那种直面自我内部的黑暗与痼疾的精神传统,才显得弥足珍贵,这是知识分子质询时代、实现精神担当的必由路径。写作,究竟是躲在那个被虚构出来的高大全的完美面具后面演戏作态,还是直面人性之俗恶、拿价值究问之刀解剖自己,以完成一次精神驳难与心灵救赎?李美皆详尽记录下了自己评奖失败后的难堪、斤斤计较、纠结直到释然的心路历程,甚至如实写下了起初对某些人的“愤慨”心理,全面还原了内心的真相,证明她是奥古斯丁们的同路人。这种对世俗利欲、灰暗心理的展露与裸裎,毫无保留、毫不妥协地对内心进行逼视和究诘,从自己身上踏过去,无疑是需要很大的诚恳和勇气的,李美皆在此认领了一种精神传统,同时也践行了一种写作伦理,更在自我的诉讼与追问中实现了一次人格的洗礼与升华。
李美皆的散文糅合了女性特有的率真活泼和评论家独具的深刻严谨,文字松弛而鲜活,随性而又亲切,散逸着原生态与现场感的口语化风格,其小女子洒脱、逞性的心怀往往让人莞尔,而其评论家特有的对相关事象的剖析、参证与勘探中所透示出来的思辨力量,又促人支颐沉思。这种风格上的一体互补,无疑是一种崭新的纪实讲述方式,它构成了李美皆心灵叙事的独特魅力。而对于李美皆个人而言,通过这次传奇般的行走,她实现了一种朝向自身的登顶,开辟或发现了一条进入和辨识世界的幽径,重建了自己与生活的关系,洞透了生命中的诸多真相,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