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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4月17日 星期三

    海南岛:有文化还是没文化?

    孔 见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4月17日   07 版)
    孔见,又名释然,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著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诗集《水的滋味》,评论《韩少功评传》,小说《河豚》等。
    白玉蟾书法
    邱濬墓园

        “文化发展是一个相对缓慢而有耐心的过程,需要旷日持久的积淀和传承。就像南海上的岛礁,是珊瑚虫家族历经亿万年,以一代代虫的遗骸层层垒叠起来的。”

        曾经一个时期,坊间出现过关于海南岛上有没有文化的议论。一些来自外地,自以为有文化的人士,把这座岛屿说成是混沌未开的蛮荒之地,而一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自以为有文化的人士,则深感侮辱奋起辩驳。每逢遇到这种情形,我便禁语,或会心一笑。因为以睥睨姿态说海南岛没文化的人,对海南的了解太少太少,对自己尚未了解的事物加以断言,本身就是一种没文化的行为;而说海南岛有文化的人士,则看不到超越文化的价值。

        一个国家可以通过狂飙突进的革命改变国运,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地方的经济可以借助稀缺的矿产资源、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优惠的特殊政策,大量吸纳外来资本,在短期内翻几个孙大圣的跟斗。一个人也可能由于某种幸运的机缘发一笔横财,一夜之间暴富起来,成为千万乃至亿万富伯。但是,这种事情在文化上不可能出现。文化发展是一个相对缓慢而有耐心的过程,需要旷日持久的积淀和传承。就像南海上的岛礁,是珊瑚虫家族历经亿万年,以一代代虫的遗骸层层垒叠起来的。经过无数海底迷离的岁月,珊瑚虫的建筑终于有一天露出水面,于是就有鸥鸟的翅膀从远方飞来,或是飞向远方。

        海南岛有人类生活的岁月已经积累了两万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也有两千余年,这个时间比日本和世界上的许多文化发达的地区都要早得多。因此,堪称人文历史悠久,积淀深厚。中国文化的两大主脉在这里都产生代表性的人物,一是明代大儒邱濬,一是宋代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

        明儒邱濬虽然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但在根本意义上是一个大学者,除了诗文方面的突出成就,他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有十分深入的探索。儒家文化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体系,在修身齐家方面家底深厚,但在治国平天下方面,缺少与时俱进的开展。邱濬《大学衍义补》以遑遑一百四十余万字的篇幅,博采六经诸史百家之文﹐加以阐释发挥﹐丰富了儒家思想的宝库。值得一提的是,他是中国最早涉及产品、流通、市场、价格、货币、金融、资本等范畴的学者之一,倡导培育市场,活跃贸易,提出“民自为市”的主张,官府的责任只是“省力役,薄赋敛,平物价使富者安其富,贫者不至于贫”。研究表明,他关于货币的论述比西方学者要早三百年。与邱濬时代相近的刚峰海瑞,是儒家学说决绝的实践者,更是官场刚正廉明的杰出代表。

        白玉蟾不仅是道成肉身的真人,而且是进入哲学史的思想家,还是“生平文思汪洋,顷刻数千言”,造诣甚高的诗人和书画艺术家。据谈锡永先生介绍,道家的传承分“雷法”与“丹法”两脉,白玉蟾是将两个法结合一起的集成者,他提出了“法是心之臣,心是法之王”的理念。白玉蟾注解老子的《道德宝章》“文简辞古,言奥绝伦,乃为千金之注,千古来唯此注堪与王弼本比纶。”在汗牛充栋的老子注解中脱颖而出,并为四大楷书书圣之一的赵孟頫所抄录,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南怀瑾先生在《中国道教发展史略》中提到,白玉蟾在福建武夷山潜修时,朱熹也在武夷讲学,两人曾有往来。朱熹外示儒术,内慕道法,屡次想从白玉蟾处讨教丹道,都被白玉蟾委婉拒绝。以朱熹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尚且还要向白玉蟾求学,可见白玉蟾的国学修养了。 

        海南是一个移民岛,有许多移民是从中原流贬下来的官宦。在自隋朝至明朝的一千多年的流放史上,先后有五百多人被贬谪到一度视为鬼门关的海南岛,其中包括十四位宰相,许多人成了某个姓氏的渡琼先祖。他们当中有“十年紫殿掌洪钧,出入三朝一品身”的唐代宰相李德裕,有千古风流的苏东坡,还有卢多逊、李刚、赵鼎、李光等名臣,他们虽然以戴罪之身来到这里,但在岛上的流放生涯与教化活动,都给这片热土注入了文化的有机成分。

        很多人知道,海南是当代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特区,但他们不一定了解,海南是中国最早向世界开放的前沿。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早在汉唐时代,海南就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在世界贸易中举足轻重。清朝后期,随着西洋文化的东移,南洋的开发,海南以其在东南亚的特殊地理位置得以迅速发展,成为中国最早向世界开放的十大通商口岸之一,成为一座具有南洋风情的美丽岛屿,与东南亚和世界上的许多发达地区有着密切的商贸往来,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在这里设立领事馆。数以万计的海南人从这里迎着季风,踏着碧波和巨浪走向世界。因此,在海南的文化积淀中,除了色彩斑斓的黎苗文化,和来自中原的深沉的儒家、道家文化之外,还有东西方文明交汇时衍生的南洋文化,形成了多元并存、兼容并蓄的格局。海南是中国文化排他性最少的地区之一,开放与包容是它特有的文化情怀。

        当然,人首先是属于自然的,然后才属于文化。文化的沉积并不是越繁复越好,文化的发达必须与自然保持平衡与共荣,才能营构人类美好的家园。在中国的许些城市,历史古老,人文家底极其厚重,可是自然的遗产几乎被糟蹋殆尽,文化的堆砌成为一种包袱,让人活得沉重而郁闷,丧失了天真活泼的气息。这些地方,其实已经不适合于人类居住,但人们还得生存下去。自然属于天的领域,文化属于人的范畴,天人合一才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海南岛的魅力,恰恰是它相对完整地保存着大自然亿万年的遗产。浩瀚的大海、茂密的雨林、珍稀的物种,灿烂的阳光,洁净的空气与水源,这些构成人类家园最重要的没文化的东西,至今还没有被文化的造作所毁坏与玷污。因此,它几乎成为当今中国诗意栖居生活方式的孤本。

        曾经,海南岛极其繁荣的自然景象,让人感到畏惧与惊悚。隋唐时期,一些流放的官员,如唐代都督薛季昶,京兆尹温璋,都在出贬前夜仰药自尽了。在他们看来,放逐崖州即是“生度鬼门关”。宰相李德裕,虽说没有提前了断自己,但在他的笔下,海南岛的自然风光弥漫着恐怖的气氛:“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

        最早发现海南岛天赐之美的,是北宋年间被贬谪到天涯海角的兵部尚书卢多逊,在他的诗中,海南倒简直成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珠崖风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门。鹦鹉巢时椰结子,鹧鸪啼处竹生孙。鱼盐家给无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远客杖藜来往熟,却疑身世在桃源。”步卢多逊后尘而来的苏东坡,虽然上岛之初心绪未宁,写下了“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的句子,但他很快就喜欢上这个“风土极善,人情不恶”的月明风清之地,自称“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并把海南岛上的经历,看成是自己人生最华彩的乐章:“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对于现代人而言,文化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许多自认为有文化的人,反而是文化繁琐的造作使他们在获得文化身份的时候,失去了人性的本真,成为各种嘈杂符号的载体,被观念的咒语所操纵,越来越远离生命的本源,听不到内心深处原始的呼唤,这其实是件令人悲哀的事情。而真正有文化的人,是那些与天地万物无邪地融为一体、没有被文化“文化”的赤子。

        在这种意义上说,海南岛是一个消解文化毒素的地方,是墨池边上的笔洗。在到处都是墨池的时代,人们都在四出寻找笔洗。说海南岛没文化,其实是对它最高的嘉奖。今天,海南岛未被践踏的化外之美,已经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向往。那些在市场体制下为货币增值而日夜操劳的人,那些在等级森严的权力体系中患得患失的人,哪个不渴望到天涯海角去“流放”一下自己,在蓝天白云间做一只断线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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