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巨蟒般的山梁上伫立着一栋房子,孤伶伶的。小管说这户人家连个院墙也没有,日子过得肯定不怎么样,不过倒是很有想法,把家安在山梁上,站得高,看得远。我说那是庙。小管说还有这么可怜的庙,哪个庙不是高屋大宇红墙绿瓦的,看看去。小管一转方向盘就把车开上了山梁。
十一黄金周,小管从北京开车过来。小管是个慢生活主义者,更是个非典型主义者,越是炒得甚嚣尘上的地方越不去,但考虑到他是第一次来宁夏,我准备安排他去沙坡头、沙湖、西夏王陵、贺兰山岩画、西部影城……宁夏虽然小,但自然的人文景致却不少,国家级五A级景点也有不少。小管说不去,不去,就去你的家乡西海固。显然小管是受了这样的说法的影响:“西海固正在变成西藏,变成福建霞浦,变成元阳梯田,甚至变成岜沙,成为新一轮的影像开采地。”西海固属于黄土丘陵区,年平均降水量仅有300毫米左右,蒸发量却高达3000毫米,干旱、风沙、霜冻、冰雹和水土流失“五害”俱全山大沟深,植被匮乏,老百姓基本上靠天吃饭。近50年来的最厉害的一次干旱是在2006年,西海固的原州区,海原县、同心县大片土地连续200余天滴水未降。清将左宗棠经过西海固时说“苦瘠甲天下”,从此这句话便代言了西海固的形象。1972年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22个“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上世纪70年代,周恩来总理召集专题会议,研究解决西海固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问题。上世纪80年代,为彻底解决宁夏西海固、甘肃定西、河西地区(并称为三西地区)的贫困问题,中央成立国务院三西地区农业建设领导小组,从此以后,大量资金、物资、人力投向西海固。“西海固”成了干旱、贫穷的代名词,而这几年西海固文学也让人们从文化上对西海固有了深层次的了解。西海固就像一个品牌,近几年吸引着不少人前往,考察的、探访的、体验的,更成为一些非典型旅游者的目的地。
我对小管说西海固其实这几年变化挺大,国家扶贫力度很大,几个县也都有非凡的举措。小管说不去县城,不去乡镇,专门去乡下,到真正的民间去。他设定了GPS定位系统,一入西海固境,便弃了高速公路,柏油马路,杀入纵横在荒山野岭的村道土路上来,进村入户,大有访贫问苦的意思,我才明白,他的“非典型”有多么彻底。
小庙有些破旧,门上有一幅对联是乡下小庙里经常见到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无钟无鼓,门没上锁。小管说怎么连门都不锁?我说你见过锁门的寺庙么?
西海固有许多这样的小庙,没有和尚道士,也没有俗家弟子,只有庙官,节气上上香,闲暇时打扫。平时为了方便随时许愿还原祈福禳灾之人,庙门就像许多农家一样,常年扣着。但庙有威严,即使那些翻墙上树的娃娃,也从不敢打开庙门进去胡闹。
打开庙门,我感到亲切,和家乡村子的小庙一样,没有塑像,没有壁画,更没有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巨型香炷、成排的长明的蜡烛。泥壁素墙上,挂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面挂着些木牌代表着一个个神位,牌位前的香炉也多是几块砖垒成的。
上庙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为贫穷,乡亲们虽很实际,但在上庙的事上,从来都不像人们说的临时抱佛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的早晨,没有人吆喝督促,家家户户都备好了香盘供品,从一条条小路走向小庙,就像单位部门的例会。在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天旱了,得上庙祈雨,雨顺了,更要上庙感恩,初一、十五的虔诚而卑微地走着。平日里家里日子不顺了,死鸡死羊的,会上庙去禳解;女人不生或不生儿子,会上庙许愿;孩子不乖(生病)了,会抱到庙上去讨符,用黄表盛一点香灰,回去配点桃尖柳木,化成水喝了,病竟然就那么好了。庙官还会扯一绺红绸子,说是老爷(神)的袍子。回家后做成项圈,往脖子一挂,能祛病辟邪。如果你在村子上见到戴着布项圈的小孩,那说明他是受老爷保佑着的。人们就这么简单而虔诚地活着。
上庙不仅是大人的事,也是娃娃的功课。再调皮的娃娃,进了庙门,就虔诚起来,神圣起来,肃穆起来。上庙有许多禁忌,比如准备供品时一定要洗漱,不洗漱会生疮,后辈儿孙里会有狐臭,上香时一定要将每炷香插得端,如果香插斜了,后辈儿孙将来会走邪路。小时候经常随大人上庙,这些禁忌自然谨记于心。现在想来所有的禁忌都是一种约束,都是建立在轮回报应之上。人是需要约束的。
这些年走的地方多了,气派的豪奢的名寺大庙进过不少,反倒觉得这种小庙让人亲近,就像一户人家,随人而居,与人为邻。庙虽然小,但却承担着和那些名寺大庙一样的职责,给人以寄托,以希望,以信仰,以约束,以惩戒。进城这么多年了,每次回村我都要去上庙的,像去村上的一些老人的屋里一样。
有一回下乡调研移民的事,有个老汉提出一个问题:人搬迁了庙咋办,就这么撂了?总不能没有庙吧。有人说去的地方有庙,比你这庙大多了,也灵验多了。老汉说庙不在大小,这庙我们人老几辈子供奉着。我说把村部盖成二层楼,楼上是庙,楼下是村委会,合署办公。大家都当笑话听了。那老汉认真了,神佛在上,村委会在下,正应了头上三尺有神灵么,对对,这主意好,有神灵监督,看他们还做不做亏心的事,这世上谁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然而,这可能吗?
香案上有香。我们上了炷香。出门来,小管回头看看庙上那幅对联,说这宫怕是这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宫了。
站在庙门前,看到四面的村子就匍匐在脚下,那一条条通往小庙的路就如西藏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尼玛堆上一条条飘着的经幡。有些路极细微的,那是一家人或者一个人走出来的,仿佛一根泛白的丝线,在这莽莽苍苍草木稀疏的荒野,也十分的明白醒目。
小管感慨地说庙虽小,可踏进庙门时,心里虔敬是一样的,你说你心里有没有那种感觉,虽然不会行善,至少不会做恶。人如果没有忌讳还了得?
我说神是一种信仰,庙是一种约束。如果把村子看成一个家,小庙就是家长,德高望重。
在西海固走了五天,不时见到这样的小庙,坐落在山头之上,就像一个老者,站在那里,一仰头便看得见。西海固到处是一道道莽莽苍苍巨龙般蛰伏的黄土山梁,远远看去,你会以为天塌在了山梁上,因为一座庙,就觉得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有庙的这道梁比别的梁高出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