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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1月23日 星期三

    追怀与吴熊和师的诗词唱酬

    陶然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1月23日   07 版)
    吴熊和先生
    吴熊和先生诗札手迹

        1991年通过南京东南大学王步高先生的介绍,我与吴熊和师开始通信,曾寄去拙诗劣词若干首呈教,并表达了希望拜入门墙的心愿。先生很快回信同意我报考他的研究生,并指出拙作之弊在“伤于老气”,并以“为赋新词强说愁”告诫,令我惕然而惊。我虽自幼爱好诗词,但一直没有名师指导,自1992年考入杭州大学跟随吴先生之后,才算稍窥门径。二十年来,每有所作,即抄呈先生审阅。而先生的诗词作品,我也留意收集。其间与先生屡有唱和,先生亦不时赐诗赠词。先生驾鹤西去已月余,近来繙检箧中所藏先生手迹及遗作,睹物而怀深恩,不禁怆然涕下。

        记得先生第一次与我谈及诗词创作,是从黄庭坚诗说起的。当时我正读山谷诗,颇觉艰涩,遂作有一律,以“新晴不照北窗砚”,喻示无悟入处的心境。吴先生看后,谓全诗唯此句尚好。又云读宋诗但能读通苏黄二家,余者自可一通百通。又提及所曾指导的学生中,只有钱志熙能读黄诗,故其自作亦甚佳。先生晚年曾将他自用的苏轼集、山谷集赠我,是很普通的国学基本丛书本,但上面密布眉批,旁征博引,用力之勤,令人惊佩。或许是缘于对宋代士大夫风范的崇敬,先生自己的诗歌亦近宋调,有“诗追北宋诸公后,梦落六桥烟水间”之句,颇可见其宗旨所在。

        2003年先生退休后,多以诗词吟咏情性。在杭州的诸同门中,我年纪最小,过从甚密,先生调护亦最勤,故往往能得到先生的新作。那年端午节时,先生曾写《鹧鸪天》二首赐示:

        黌舍无端竟进场。桐阴一叶托清凉。每温书味思茶酽,偶拂吟笺试墨香。    邻笛怨,旧池荒。老来有约是斜阳。软红洗尽相挽手,放眼青冥各举觞。

        抱病久辞翰墨场。日长赢得北窗凉。戒诗未了缘吟癖,画饼渐多为麦香。    松竹老,水云荒。墙头鸟雀总随阳。传来非典今消退,且挂艾蒿尽一觞。

        笺后题云:“端午二首 陶然老弟正之。”我当时曾问先生“非典”一词为时语,入词合适否。先生答云诗词当感时而作,不必字字皆不用古语,亦不必字字皆用古语,自我设限。我说初学者当多用古语以立基干,培养对诗词语言的敏感度,能从心所欲之时自然无所谓古语今语了。先生则谓清代黄仲则、黄公度二人诗甚可一读,但不耐讽咏。那天我带去拙作数首,次日先生又作了一首七绝给我:“少年书味老来温,百卷摩娑故旧存。倦枕陶诗沉睡去,好风微雨又临门。”“陶诗”二字当然是双关语,但亦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2004年3月,先生作了70馀首《论词绝句》,随写随赐我抄录。最初赐示的是四首咏柳永的绝句:

        深宫夜醮集灵台,应制青词次第来。内侍禁中再传旨,中秋须进醉蓬莱。

        舞榭歌台共侑觞,白衣卿相出平康。上清秘语凭谁问,漏泄天机在教坊。

        京洛音声牧马儿,西陲井畔舞成围。东灜朝会奏唐乐,满耳楚娘柳七词。

        暮年中第入淮行,残月晓风别帝京。姓氏已留名宦录,桐江象海总亲民。

        窃慕之余,我遂步先生原韵效颦了四首:

        桐川暮雨子陵台,萧索苇风拂面来。应制风情皆减尽,满江红胜醉蓬莱。

        绮陌红楼日荐觞,慵拈彩线坐平康。相公乐府人称俊,可有新词动内坊。

        名姓不能入侍儿,婆娑无复小腰围。年年吊柳伤心会,白发虫娘唱旧词。

        才人卿相白衣行,知己红颜满汴京。谁料晓风残月后,绮怀悟彻宋遗民。

        先生读后,或许是出于鼓励后学的心意,颇加垂赏,并对我说:你这么一唱和,我又想写了。后来先生遂再续写了数十首,足成百余首,成为先生晚年最重要的论词著作。当时同门胡可先兄亦有赓和,我们的续貂之作,无论在深度上还是在句律上,均远不足与先生所作相提并论,但能引发先生续加创作的兴致,今日思之,我们还是深感欣慰的。

        2007年4月,我写了四首茶诗,请先生修改:

        生涯未望碧笼纱,最爱迟归陌上花。负到江西柴一橛,斫将去煮赵州茶。

        从来世味薄如纱,尽有逢时满路花。一片霜林行自在,登楼也解道煎茶。

        碗贮清风月印纱,夜深谁与翦灯花。莫寻身外无穷事,非在香茶即苦茶。

        四野星垂落绛纱,三生毕竟水中花。逢人问著西来意,半句当头且吃茶。

        先生对我说:改就不改了,我来和你几首吧。遂作《和陶然茶诗四首》:

        勘破幽明一道纱,飘茵墮溷惜名花。戒诗止酒事皆了,相伴苦丁菊米茶。

        野服翛然著葛纱,日长解困数残花。卢郎莫不因消渴,驱睡竟然七碗茶。

        烟雨空濛薄似纱,照眼临流一树花。谁与闲中消受得,杏花消息火前茶。

        寒潮突袭透窗纱,斋舍萧条不见花。才读黄陈三数首,胸中诗味胜于茶。

        先生所作情性雅淡,荡涤尘俗,直如不食人间烟火语。“胸中诗味胜于茶”,一读之后,便觉胸次浩然。不作天风海雨之声,自多汪洋停蓄之感,更见悠然世外、琴书自娱之乐。与拙作高下立判,从中不难窥见先生悉心指点的心意。

        2008年先生因病重又住入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夜间常彻夜难眠,唯以吟咏排遣浑身的疼痛感。出院之时,先生交给我一叠药费单,反面全是先生手写的诗词作品,计有二十余篇,并附记云:“夏瞿禅、徐声越两先生,学术大家,并以诗词名世。余久侍几席,侧闻绪馀,稍窥门径,偶然成咏。然敝帚自知,固自藏拙,不敢挂人齿。‘文革’中,又因避谤,尽弃存稿,戒诗不作。迨乎晚岁,疏放自适,遂往往放笔,追怀师友,顾念平生,盖率性所至,聊以度岁,借以自娱而已,居然亦复成帙。陶然弟见而嘉之,代为录书。旧作则偶忆所及,略存数首。盛世自有高咏,此则呕哑嘲哳,有渎清听,亦春鸟秋虫自作声也。七五病叟吴熊和自记。”

        2010年先生迁入浙江大学西溪校区内的新居后,有《迁居启真名苑》七律:

        老思栖息一枝安,楼阁群山四望宽。万卷藏书嗟散失,暮年文墨尚斓斑。诗追北宋诸公后,梦落六桥烟水间。且喜今宵新雨霁,娟娟初月正眉弯。

        我曾步韵和作云:

        衡门陋巷俱心安,人在高楼眼独宽。架上都成腹中卷,庭前尚有舞衣斑。忧时感事新诗里,评泊别裁旧雨间。最喜吴音相媚好,启真翁媪画眉弯。

        先生读到最后一联,大笑,叫来师母说:你看,陶然跟你开玩笑呢!现在想来,那种师徒欢笑的场景,犹在眼前,令人无比怀念。

        2011年5月的一天,先生忽然将我叫到家中,出一纸相示,竟然是《贺陶然四十》二绝句:

        潇洒著书聚作堆,明时争睹出群才。新提一旅堂堂出,老宿胜流刮目来。

        诗酒纵横不惑年,金元指点笔如泉。任他闱下马蹄疾,且住湖山作散仙。

        先生书法向来精妙,一笔小行草宽博流利,但晚年由于病痛的折磨,早已不能作字,笔迹歪斜,我亲眼见过,先生每写一笔都如狮子搏兔一般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此时竟亲笔书写下这两首诗,这是怎样的一种殷切情意!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这是先生写给我的最后两首诗,这固然是先生对后学的勉励,但我更愿意将其作为先生的嘱托。先生去世前的最后几天,我们几位同门去探望,先生还很吃力地对我们说:浙江大学的词学是有传统的,不要让它消亡了。先生期望之殷,让我们无比惭愧。我想只有努力继承与发扬先生遗教,光大浙江大学的词脉,才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先生的诗词,部分已收录于《庆贺吴熊和教授从教五十周年论文集》,而更完整的作品集目前我正着手在从事收集整理,将刊于明年出版的《追思吴熊和教授论文集》(暂名)中。借此亦恳望学界同仁,如有吴熊和先生诗词手稿、手迹,或论学信函,甚盼赐知,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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