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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走出地铁站，沿着宽阔的马路，步行不到十分钟，那青葱平展的草坪，草坪上或立或蹲、悠然自在的鹿儿，还有路边一个个卖煎饼（专门喂给鹿吃）的小推车，就出现在眼前了。我知道，我又一次来到了奈良公园。
初见奈良，还是在十多年前。当时我在京都大学访问进修，大概是眼睛习惯了京都的幽雅精致、蕴藉繁华，奈良给我突出的印象竟是古朴和辽远——仿唐的招提寺、药师寺，静静安卧在开阔的草坪、广场上，任人参拜，发思古之幽情；公园、街道间，不见商铺和楼宇，甚至连民居也不知隐秘在何处。这如果算不上辽远的话，至少也是一派自然、疏朗，让人感到是从流光溢彩的繁华街市，走到了乡郊野外。
这次的感觉，就不一样。因为在大阪期间，正赶上一年一度的奈良正仓院公开展览。机不可失，我特地从大阪坐车赶到了奈良，奈良公园的景致和可爱的鹿儿们，没有让我停下来观赏逗留，一心直奔目的地——奈良国立博物馆。
二
正仓院原是圣武天皇敕建的东大寺的宝物库。756年，圣武天皇去世，其妻光明皇后将天皇生前珍藏和享用的约650件遗爱之物捐献出来，供奉东大寺大佛。以此为开端，到794年日本迁都平安京（京都）为止，正仓院渐次收藏了8世纪多姿多彩的宫廷用品及皇家宝物。留存至今的，仍有9000件之多。
从宝物的类别上看，有几案棚架、铜镜箱盒、餐饮具、服饰等生活用品，有琵琶、古琴等乐器，有双六、围棋、投壶等游戏具，还有文房器具、经卷文书甚至药材药物，等等。从宝物的材质上看，有象牙、珍珠、玳瑁、犀角、鹿角、鲸骨、皮革、贝壳等动物遗存，有紫檀、黑檀、白檀、沉香等名贵木料，还有金、银、铜、铁等金属以及玛瑙、翡翠、水晶、琥珀等宝石。从宝物的工艺技法来看，既有金银匠、漆匠、竹木匠、染织、玳瑁贴等堪与当今工艺比肩的手艺，更有如拨搂、平脱等后世已经失传的技法。从宝物的产地看，有日本国产的，有朝鲜国的，更有遣唐使、留学僧们带回的8世纪最先进国家——中国的珍宝，还有来自印度、波斯等丝绸之路上的舶来品。
这些8世纪的宝物，穿越了1200多年的历史烟云，因为历代有严格的清点造册、门禁管理、曝晾、防虫防霉等制度和手段，而被保存得相当精细完好。特别是1946年以来，有了一年一度为期两周的秋季“正仓院展”，使得古代神秘罕见的内府御用宝物，得以面向广大社会民众开放，更向世界人民展示由日本保存的8世纪人类文明的光华。
三
今年10月27日至11月12日，是第64回正仓院展，每次展览一般选出60至70件各有代表性的文物，今年正好展出64件。
这里选举几件，简单介绍如下：
“嵌螺钿紫檀木琵琶”，这是圣武天皇的爱物。四弦，泛着幽幽光泽的胆型紫檀木琴体上，螺钿镶嵌出精美的花鸟、云纹图案，贝片熠熠闪烁着银光，特别是人首鸟身的可爱造型，具有异国情调。与琵琶相配，展出红色象牙拨搂拨。拨搂是一种象牙染色上漆工艺，拨是弹琵琶的拨板。四弦琵琶起源于波斯，盛行于中国唐朝，也流传至日本奈良。它是丝路文明自西徂东的见证物。
“宝蓝色琉璃杯”，琉璃杯晶莹温润，泛出华丽神秘的蓝光，杯体上错落有致点缀着22个圆环，杯身下有银质镀金雕花杯托。本品被研究者认为是萨珊波斯王朝的原产品，琉璃是中国对古代波斯玻璃器皿的古称，这种有色玻璃因古老稀少，经丝路传来后，在中国和日本备受珍爱。按中国饮酒习俗，一般来说，到明朝中期酿成高纯度蒸馏酒后，才有成化斗彩鸡缸杯那样的小酒杯。之前，饮酒饮茶都使用较大的敞口碗。这只口径8.6厘米，杯高11.2厘米，重262.5克的杯子，堪称小杯。在8世纪，用它来斟饮美酒，想来是颇具“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异国风情了。
“铜熏炉”，这是铜质熏香器物，雕空镂刻，图案静美明洁，分上下两半球，可自由开合，中间悬空一只半球形铁质碗托，是放置香料焚香的地方。此物多悬挂于卧室或书房，为寝具和衣物熏香，也为人物起居、伏案读写增添优雅气息。
“双六棋盘棋子及附件”，这组展品由“木画紫檀双六棋案”、“水晶、琥珀、黄琉璃、蓝色琉璃、浅绿琉璃、绿琉璃等各色双六子”、“双六骰子”、“双六筒”、“双六子箱”、“漆边藤条双六箱”组成，这也是圣武天皇生前御用的游戏器具。双六是中国古老的棋局游戏之一，奈良至平安朝，大行于日本。中国古文献及古典小说中，多有说到双六游戏的，但具体玩法，不甚详知。面对实物，多少可以帮助了解一二。据说是在做成几案型的棋盘上，游戏双方各执棋子六枚，掷骰子，按点数行进，以决胜负。且看这副棋盘棋子及附件的精致可爱：棋盘的正面有象牙镶嵌的日月图案，棋盘的侧面及脚柱上，均有花鸟唐草图案；各色棋子，大都六粒一组分别展出，白色水晶晶莹剔透，浅绿和绿色琉璃如碧玉翡翠，浓淡相宜，黄色的温润，琥珀色的幽玄，唯蓝色的，孤零零只有一粒，愈显珍贵和神秘。各色棋子，精巧细致、曼妙绝伦，让人联想那上面还沾着千年前古人的手泽吧。据载，日本持统天皇三年（689）曾发布“双六禁止令”，其后也屡有关于双六的禁令。可知，双六曾经是盛行于古代日本的一种赌博游戏。《镜花缘》中有一个情节，几个女子一道猜谜，谜面是“三九不是二十七，四八不是三十二，五七不是三十五，六六不是三十六：打一物。”谜底就是“双六”！
其余，像红色透明犀角杯，银质平脱八棱形镜箱，唐散乐持笠半臂对襟绸衣，紫檀金银绘书几，还有古文书、佛教经卷等等，或罕见称奇，或精美绝伦，或艳丽如新，或设计巧妙，或古色古香，让人印象深刻，叹为观止。
想象一下吧，在1200年前奈良平城京皇家宫殿的一隅，几个皇亲国戚亲密地围坐在一起，刚刚结束了一局双六的博弈，停下来暂作休息。用琉璃杯、犀角杯斟上美酒，品酒闲话间，身旁响起书童的琵琶弹拨，声声悠扬……。秋夜漫长而寂寥，客人散去后，主人燃起熏香，展卷伏案诵经，佛国的神灵慰藉着心中时时隐现的无常感……
正仓院宝物，将古代贵族生活的情致，它的优雅、奢华、精美，它的空洞、寂寥、无常，有声有色地演绎再现出来了。
四
一年一度的正仓院展，据说每年都人气爆满，今年也是这样。我去的时候，刚过开门的9点，入口处就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排了15分钟队，才进得展厅。而展厅里面的一些重要展柜之前，也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要就近仔细看几眼琵琶上的螺钿细节，或仔细看看献物账、曝凉账上记着的文字，都要等上几分钟、十多分钟甚至更多时间。但是，各处都井然有序，人们静静等候，安静无声。只有面对宝物时，会听到身边的中老年妇女们，不由得向同伴发出“真是美啊”、“真精致”、“太美了”的声声感叹。
我没有出声赞叹，静默中，似乎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奢华、繁复、精致、极尽美善”，这可就是8世纪奈良文明的主调？它是日本天平之流光？它是中国大唐之遗响？它是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明的交相辉映？在奈良质朴的外表下，经由对于正仓院宝物的仔细观瞧，我终于看到了已然逝去而分明可辨的那个“辉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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