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族之美

    以赛亚·伯林曾经将文人分为“狐狸”和“刺猬”两种类型，认为前者喜欢多点出击而后者热衷一以贯之。而在我看来，文人也不妨以猫来群分。爱不爱猫，颇能反映知识分子的立场和趣味。大抵上，左派文人讨厌猫，而右派文人或自由派文人大多爱猫。陈子善先生编过一本名为《猫啊，猫》的“猫书”，将中外文人雅士所作猫文猫画汇集一册，对照一二的话，似乎多有印证。事实上，猫那种温媚悠闲、若即若离的行事做派，不讨左派喜欢而独蒙右派青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在左派文人中，鲁迅是出了名“仇猫”的，他自认有两个“光明正大”的充足理由：一是猫的性情“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因为不堪猫叫对写作之扰，鲁迅甚至用长竹竿去攻击过它们。但是，在“新月诗人”徐志摩那里，猫却俨然成了“美丽与壮健的化身”、“一个纯粹的诗人”，它“对着新生的发珠光的炉火”，“如同一个诗人在静观一个秋林的晚照”。当然，在鲁迅那样“感时忧国”的年代，不管是对猫的厌恶还是礼赞，其实都是拿猫作幌子，拿猫说事，和猫本身反倒是无关的，比如老舍的《猫城记》。真正能以平视的眼光来看待猫，还只能在今天这样“后革命”的年代。但这并不是说“猫狗小事”就无关政治了，只不过这个政治由党派政治变成了生命政治。这是我们读朱天心的《猎人们》时的一个大背景。

    《猎人们》是朱天心写的一部以猫为主题的动物随笔集。但是正如以研究动物伦理学而闻名的学者钱永祥所说的，“今天以动物为主题的作品不少，可是一件作品究竟是在写动物、还是借着动物说作者自己的心情，要看作家能不能压抑聒噪和摆布的欲望，退后再退后，让动物展现自己，让动物释放自己生命的真相与力量”。这也正是《猎人们》优于任何其他“猫书”的地方。其中起首同时也是点题的一篇《猎人们》，谈的是猫的捕食。它让我们遽然发觉，在我们周边向来以受伤害的弱小形象出现、向来被作为捕杀对象的街头流浪猫们，其实是这个城市里的最野性的猎人。而被鲁迅斥为“幸灾乐祸”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在朱天心那里则被视作猫的原始生命力而得到讴歌。“我那看似聪明什么都懂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乐趣，那微风夹带多种讯息地穿过草尖，草尖沙沙刷过最细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钟甚至更小刻度的变化，那百万年来祖先们汇聚在热血脉里的声声召唤，那瞬间，时间不花时间，掌爪下的搐动，哪管他什么动物都同样柔软的咽喉，但不急咬不急咬断它……甲壳虫如何肢解，飞鸟如何齐齐地只剩飞羽尾羽和脚爪和头……洗脸理毛，将那最后一滴鲜血深深揉进自己的腺体中……那样精密，那样乐趣无穷，那样探索不尽，啊！我的主人她永远不会知道。”朱天心的笔触，一方面如同《Discovery》频道的镜头，有一种纤毫毕现的客观的动人，另一方面则有着卡尔维诺所说的文学的“确切”与“轻盈”之美，而骨子里则是作者切实感受到的那种来自生命的野性的召唤。

    《猎人们》对那个与人类世界并行的猫类世界，有着最生动活泼、亲切感人的观察和描写。它那跳跃性的、灵活多变、极富生活气息的语言，也非常吻合猫族那种轻巧、灵动的身姿和猫步。《猎人们》中，处处洋溢着对动物生命的尊重和体贴。它将猫族与人族等量齐观。“我们与他们共处一屋檐下，各自独立，从不妄想将之视为一己的宠物或禁脔”。这并非空喊的口号，而是生活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