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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1月14日 星期三

    两位民办老师的命运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1月14日   16 版)

        《进程走了十八年: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讲述了一位在南方山村长大的70后,当他用稚嫩的眼开始看世界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在目睹中国乡村一百年来最巨大的变化。作者十年砍柴的少年时光,虽清贫然而温馨,他笔下的字里行间不仅是湘中一隅已消逝的场景,亦是一个大国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1978年开春,我的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学。学校突然走了两位年轻的老师,他们都是高中毕业后来学校教书的,在全校的几位老师中,算是较有学识的骨干。

        这两位老师都是大队干部的儿子。一个我叫斌叔叔,大队书记的长子,另一位姓陈的老师,是妇联主任的长子,也就是我的桃红同学的大哥。

        斌叔叔教过我两个月的数学,他眉目清秀,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像退伍回家的校长张老师那样,动不动就体罚学生,命令学生跪在专门准备的碎瓦片上,他总是笑呵呵的,无论学生怎样顽皮或笨拙,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一样,耐心地给我们讲解。

        就在我学会个位数的加减法后,1977年冬天,斌叔叔当兵走了。当兵,是山村青年条很重要的出路,每年征兵竞争那是相当的激烈,斌叔叔既有父亲当大队书记的近水楼台之便,又是高中毕业,顺利地应征入伍。

        就在斌叔叔去广西一个部队当兵的时候,陈老师每晚挑灯夜读,准备高考。我上学后不久,“又可以进城赶考”的消息传来了,大队的几位高中毕业生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陈老师是三年级的班主任,那些日子,他连两里之外的家都不回去,住在学校里,晚饭就是白菜就挂面,除了教课,就是复习。

        1977年底,佳音传来,陈老师考上了武汉一所大学,成为我们大队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个大学生,这是全大队的一件喜事。陈老师的上大学,很具有示范效应,读书不要钱,吃了国家粮,毕业当干部,这在乡民的心中是何等具有诱惑力呀。重视孩子读书的风气,好像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我们大队那几个村落,从此,彼此之间比学习成绩,成了一茬茬孩子不变的话题。而我,因为在家里干农活,手脚笨,且想方设法偷懒,很不受妈妈的喜爱,只有读书,因为成绩好得到老师的喜爱和同学的羡慕,才能找到一种心理平衡。每当我想方设法逃避农活,妈妈扯着嗓子骂我,或者干脆抓住我,啪啪啪地“炼铁”时,洪奇的祖母乔奶奶一旦碰上,就要劝我妈:懒人有懒八字,他不想干农活,说明这伢有不干农活也有饭吃的命,莫要打他骂他。

        陈老师去上大学,仅仅是我们大队的子弟大走考运的开始,从此,大队几乎每年都有喜报,子弟不是在本地考上大学,就是在部队考上院校。本大队的子弟好学善考不仅在本公社,在本县也小有名气。有人说我们那个小学校风水很好,而公社驻地的大队,有老人说我们大队从公社接通了一条毛马路,把考运接走了。六年后,陈老师的弟弟,也就是桃红的三哥,创造了一个奇迹。

        到了1979年春天,当兵去了的斌叔叔突然又成了大家议论的热点人物。中国和南方邻国,打了一场局部战争,而斌叔叔所在的部队,正是出国作战的主力。

        我哥哥上学时,抗美援越喊得正响,所谓中国广阔的领土是越南人民的大后方,越南游击队抗击美国鬼子的故事编进课本,绘成连环画。一夜之间,老师就告诉我们,这小越南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黄眼仔——敝乡犹如北方白眼狼的说法。我那时是个超级小愤青,小小的胸膛中,怒火燃烧着,恨不得自己有一把机枪,赶到南方“突突突”向越南鬼子开火,越南人在我的眼里,就是十恶不赦的坏蛋。恰好,我哥哥有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内容就是英勇的越南军民,如何把美国鬼子打得鬼哭狼嚎。我找出这本图书,将它撤碎,扔进了房间角落里的小便桶中。

        我义愤填膺的爱国行动,却换来了哥哥一顿饱揍,因为他对连环画视若珍宝。挨打后的我,硬着嘴和他讲大道理,说越南人那样坏,这图书里面还说他们是好人,是英雄,胡说八道。我哥哥说:管他好人坏人,反正这是我花钱买来的。

        我们大队当兵复员回来的人居多,好几位还在广州军区的41军、42军服役过,那些日子,他们神气地了不得,似乎自己也参加了战争,小年轻三三两两找他们聊天,其实他们那点军事知识,也是现学现卖。战争,似乎给乡村青年打下一针吗啡,封闭得太久,无聊得太久,远方的战火能让乡民们隐隐有些快乐。我们生产队有位在惠州当过兵的叔叔,他添油加醋地对大家说起许世友视察他们部队,当场表演百步穿杨的枪法。他满自信地说:哼,有武艺高强的许司令挂帅,打小小的越南那不是手到擒来?连没读过书的我爷爷也说,听人讲那小越南比我们湖南省大不了多少,一个省和一个国打仗,他不是找死呀?后来大家知道了,许和尚挂帅的那场战争打得并不好。只是当时我们自己吹牛皮吹的时间太长了,连美帝苏修都不怕,一般的乡民哪把小小的越南放在眼里。——天朝大国的情结,还残存在许多老百姓的心中。

        而对斌叔叔的父母来说,这场战争不像看大戏、说评书那样轻松了,他们的儿子参战了,生死未卜,两人在家长吁短叹。

        战争结束了,噩耗传来,斌叔叔没能从战场上回来,部队也下了阵亡通知单,可怜的人,连尸首都没找到。他的妈妈,每天在家以泪洗面,大骂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让儿子去当兵,当大队书记的父亲强忍着悲痛,劝解妻子。承平日久,当兵都要开后门,哪想到一当兵就碰上打仗?

        大约一年后,就在全大队的人以为斌叔叔成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时,消息传来,他还活着!成了越南人的俘虏,两国交换俘虏被遣返回国,一只耳朵在战俘营里被打聋。面对死里逃生的儿子,她妈妈连声说祖宗有阴功。复员回乡后,斌叔叔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给人提起那场战争,诉说自己的经历。因为他成了残疾军人,更因为他的舅舅在县里当了一个管用的官,后来他被安排到县工商银行工作,也算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上大学的陈老师,我有近三十年没见过了,而上次见斌叔叔,也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在我的记忆中,一个还是穿着军便装,高高的样子,一个还是圆乎乎的脸,满脸笑容。早已人到中年的两位老师,不知过得可好?

        (本文摘自《进程走了十八年:一个70后的乡村记忆》,十年砍柴著,山西出版集团  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7月出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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