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一向以晦涩艰深著称,秉承此传统的西格弗里德·伦茨自是不会例外,他的代表作《德语课》将经历了二战的一代德国人的过失与责任、知性与良心拷问得鞭辟入里而又深沉悲凉。作者所调动的叙事线索庞杂繁复,结构奇谲瑰丽,在成功衬托小说主旨的前提下也为阅读设置了不少的障碍。不过手头两本《激流中的人》(1957)与《默哀时刻》(2008)收录的三个中篇小说令人意外,原来凝重之余,伦茨也可以写得俏皮、荒唐,或是如怀春少年般柔情似水。也许这寥寥三篇难称伦茨文学森林中的参天巨木,但作者写来不无工巧缜密,可见出其创作的嬗变与矜持。
作为伦茨早年创作,《激流中的人》不乏上世纪50年代红极一时的“新小说”印记。该书满纸如电影长镜头般的文字洪流,密集地勾勒万帆竞渡的新兴港口、废弃的钢铁丛林和沉船埋尸的水下世界,巨细靡遗的呈现出一种光怪陆离的超现实影像,而这种对“物”的执拗偏嗜同时伴以对人物情感最大幅度的抽离。在此,我们不妨玩一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细观小说的这一情节:那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邂逅女主人公后便一路尾随。我们紧跟两人的足迹,走遍城市的旮旯、橱窗、拱廊、运河,途经船闸桥、纪念碑、广场、别墅区、赌场、市政府、菜市场……各种地标逐层排开,整座城市渐次升高,浮世众生历历在目。作者如此铺张笔墨只为写女主人公跳河,不过大段伏笔后这自戕的一节写得分外的吝啬:“她突然往前倾斜,慢慢地,持续不断地、直挺挺地倒下去,就像一棵树倒下一样,速度很慢”。“像一棵树”那样倒下去,还是“直挺挺地”,不动声色不说,更谈不上美感,真是客观无情到令人发指。不过经此写法,我们才能一窥女主人公无从言说的心事,作者的“冷酷”留下了值得我们咀嚼回味的宝藏。
再观《默哀时刻》,文笔就温柔多了。这是伦茨唯一的爱情小说,82岁的伦茨就如书中爱上了30岁老师的18岁少年,始终小心翼翼地把控叙事笔调,既不似《激流中的人》那般散漫恣肆,也不像其他爱情小说那样悱恻缠绵,而是如北野武的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安静,甜美,忧伤。
较之《激流中的人》多用电影长镜头,《默哀时刻》的叙事手法颇似配以各种远景和近景的短镜头。小说开场,学生克里斯蒂安的恋人即英语女教师施特拉在海难中身亡,追思会上公共仪式与私密回忆彼此交织,克里斯蒂安五内俱焚却无从声张,叙事便于此等微妙的纠结中瑟瑟展开。记忆中的影像琐碎细腻,又恍若笼上一层淡淡的怀旧之光而氤氲朦胧,人物的情感也跌宕如水下的波纹,不见惊澜却胜似惊澜。施特拉在“老师”和“女人”间徘徊不定,少年的心也随之潮涨潮落。小说结尾的海葬堪称点睛,“从盒中落下的只是一缕细细的灰烬,除了少数飞扬起来的烟尘,大多随即落入水里。海水迅速吞没了灰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这便是永诀,写得干净利落。伦茨走笔含蓄,不说伦理道德和社会舆论,而以老师点评学生关于奥威尔《动物庄园》的作文迂回道出这老少恋的本质:“你谈到了这场革命的缘由,却没有说明失败的原因”。爱情的缘由自不必多说,“失败的原因”则不是尚未踏足人生的18岁少年能够体悟的。伦茨屏蔽掉成人世界的复杂诡异,正是赋予这段恋情唯美纯真的气质,而以死亡划上句号,又显见作者不忍将之推向俗得掉渣的现实。
两个中篇,两种风格,伦茨信手拈来,直把新小说和电影手法玩得滴溜儿转。这使我不免揣想,伦茨若是活在别的国度、别的时代,世界文学版图上又当增添一位现代或后现代小说家。只是造化弄人,与海因里希·伯尔、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这批经历二战和战后岁月的“四七社”作家一样,伦茨所背负的历史包袱和对生活的敏锐洞察使他无法忽视对现实问题的追索。即以“如此诗意和美丽”(大批评家赖希-拉尼茨基语)的《默哀时刻》为例,施特拉老父的战争创伤与女儿亡故后孤苦无依的情状便如诗意中的阴霾,时时令人动容;《激流中的人》描写战后德国的重建过程,拉高的摄影机记录城市的复活同样也刻下辛酸血泪,百废待兴之外更是一众无法收掇拼合的破碎人生。
而《默哀时刻》收录的《州立剧团》(2009)更像是一个寓言。小说讲的是监狱为丰富犯人的精神生活请来州立剧团表演戏剧,其中的《迷宫》一剧为某诗人所作,诗人“第六次去东方旅行时失踪了”,该剧讲述的亦是关于“失踪”的主题。有趣的是,《迷宫》演出中场休息时众犯藉剧团的道具车来了个集体大失踪,并在一个名唤“康乃馨节”的虚拟庆典中粉墨登场,又于此中被一网打尽。伦茨手段高明,人物几番入戏与出戏承接自然,竟无一丝刻意凿斧的痕迹。通过如此巧妙的互文,伦茨打通了戏剧(虚构)与生活(现实)的界限,使得整个作品游走在狂欢的童话式想象与冷静的客观叙事之间,在看似荒诞、喧嚷的闹剧中抒发对生活的哲思与批判。
那些囚犯——和女生上床的腐败教员,冒充交警开罚单的小混混,招蜂引蝶的色狼,吹黑哨的足球裁判,等等——在逃脱之后是多么有声有色地经营起一座城市的文化生活啊:夜校、讲座、博物馆、运动会、歌唱团……原来换种范畴,他们便是文学教授、博物学家、音乐家和社会活动家。更耐人寻味的是,背景中警察的盯梢、监视、盘问无处不在,知根知底却一律待他们如座上宾。这猫捉老鼠般欲擒故纵、捉弄玩味的伎俩显见出“迷宫”的用意,原来这看似容人隐遁的桃花源,实是监狱之外更大的监狱——“让那些令人头疼的人消失”,以便“在人世间建立井然的秩序。”走过80年人生历程的伦茨已经不需要交代小说的时空背景了,那些禁锢人的制度荒诞是荒诞矣,可它们不正是人类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的生活的写照吗?
总体而言,伦茨工于语言与结构而不专注对新奇文体和手法的实验,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也不赞成“四七社”某些作家(如格拉斯)艺术干预政治的主张。某种程度上,伦茨介于两者之间,汲汲于通过对素材的艺术化再造表达他对现实生活和历史教训的深刻关怀。这三个中篇前后间距长达半个世纪,笔调或激荡,或缱绻,或聒噪,却总有静默的一刻,令我们听出伦茨文学变奏中不变的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