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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9月19日 星期三

    满天的繁星

    ——忆冰心先生

    彭荆风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9月19日   03 版)

        近日,一位年轻记者得知我描述云南边地过往的散文《桑荫街》获得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热心地打来电话询问有关这一散文的写作情况,并说:听说你女儿彭鸽子几年前也获得过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看来你们家与热心提倡散文写作的冰心先生很有缘…… 

        我说:确实如此,而且我与冰心先生的来往,是从一件颇不平常的事开始。

        冰心先生是我尊敬的文学前辈,但是先生晚年很少参加文学界的活动,我长久难以见到她;直到1985年我写了短篇小说《今夜月色好》发表在《人民文学》的第5期上,才有了谒见先生的机缘。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民文学》以发表短篇小说为主,在那一期的10个短篇中,我那篇《今夜月色好》是排在最末一篇。这会有多少读者?很难说。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其中的读者会有冰心先生。

        那是1985年8月下旬的的一个下午,我正走在街上,突然狂风大作,“哗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我在附近一家商店避雨时,见这场打得地面水雾腾腾的大雨,短时间内不可能停歇,就从提包里拿出刚刚收到、还没有来得及看的8月10日《文艺报》来读,翻开内页却有一篇冰心先生写的《介绍〈今夜月色好〉》的短文。那年月,文坛的评论家虽然多,却没有几个人主动为不熟悉的作家写评论,冰心先生把她的视点投向我这个与她没有一面之缘的人,真是使我惊讶。

        文章不长,是这样写的:

        《文艺报》来信,问我现在正在读什么书?

        我现在行动不便,从不出门,整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每天邮差来时,我都会收到好些刊物:

        文艺刊物、妇女刊物、儿童刊物……拆得我手腕酸疼,看得我眼花缭乱!但是,实话说,能引我重读一遍的文章并不多。

        只是前天看了《人民文学》今年第5期彭荆风同志的《今夜月色好》却使我欢喜、兴奋。我刚看到胡耀邦同志讲的话,说我们的文艺应当振奋人民的爱国精神,我愿我的朋友都去找来读一遍。讲的是一位道班房的班长和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住在终年云雾深锁的一座大山里,过着甜蜜的生活。但这大山里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道班房的小伙子们,有战士,有参谋……主人公却是那位新娘,山中唯一的女性。这些人在一起,真是互助相亲,那里的生活用部队的话说,就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故事里有大风雨,有严重的塌方,有隆隆的炮车,有炮战的阵地,在炮火纷飞之中,我们的主人公眼里看到的是:

        “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的帐篷、大炮、战士的钢盔,以及炮战后她的倒塌的道班房子……一切都显得“清爽”而“明净”,“她觉得今夜月色真好!”

        我不认识这位作者。遗憾的是卷头“编者的话”里,也没有提到这篇小说。

        我激动地读着,虽然外边还在哗哗啦啦地下着雨,我的眼前却似乎涌现出了满天繁星……

        我本来想写封信表示谢意,却不知道怎样下笔。对文学真诚、无私的先生,要我谢么?我却没有写。

        有了冰心先生对《今夜月色好》的评介,这篇小说也日益为人们关注,不仅先后收入了1985年10月的《新华文摘》、上海文艺出版社的《1985年全国短篇小说佳作集》,并在三年后的1988年,以全票获得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八届(1985——1987)短篇小说奖。

        这年(1985)10月下旬,我奉总政文化部之命,作为领队之一带领各军兵种几十位作家去往福建海防访问;11月14日完成访问任务准备去往北京复命前,我打电话给在昆明的女儿鸽子,问她想不想去北京走走?

        她说:想去看看沈从文、冰心、丁玲这些老前辈,他(她)们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

        在北京等待鸽子那段时间,我先看望了一些熟悉的朋友。17日去了王蒙那里。在谈了一些文学界情况后,他幽默地说:“你在我们《人民文学》发表的那篇《今夜月色好》,冰心老太太很赞扬,还批评了我们重视不够。搞得我们诚惶诚恐赶紧检讨。”引得我大笑。他又说:“发表了好作品,怎么说也是令人高兴的。”他还问我:“你这次来北京去看了她么?”我说:“等鸽子来了,想去看看她。”他说:“应该去看看。老太太是很和善可亲的人。”

        11月末的北京已经很冷了,猛烈的西北风狂卷着地上冻得僵硬的落叶,发出如同碎玻璃被辗压的刺耳响声。鸽子从昆明来到北京,我带着她先后去看望了沈从文、冰心两位老人,只有丁玲先生在住院,不能见客。

        冰心先生住在当时周围还比较空旷、荒凉的中央民族学院,我们不知道她住宅的具体位置,在大风里茫然地转悠了好久;后来幸好遇见熟悉的吴重阳教授,有他的引领,我们才找到了那座在简陋、狭窄的砖木结构小楼。敲开门后,一位中年女陪护拦住了我们:“先生上午一直在与来访的人谈话,很累了,不能再见客。”幸好吴重阳与她熟悉,并告诉她:“彭荆风同志是从云南来的。”她才勉强同意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她显得亲切地转回来说:“先生请你们进去。”我们才走进窄小、洁净的会客室。

        冰心先生从内室出来了。她这年已经是85岁高龄,虽然清瘦却很有精神。她见我穿着军装,说:“原来你是军人。我读你的《今夜月色好》很喜欢,也不知道你是谁?”

        她见我们在注视墙上挂的梁启超大师书赠的对联:“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就说:“这是60多年前写给我的;‘文革’当中,郭老、茅盾为我写的书信、字画都被抄走了,这幅对联放在杂物中没有被他们发现;不然也追不回来了。”说着,老人的眼睛湿润了。

        过了一会,她才问我:“你是军人。在军队里要好过些吧!”

        我说:“‘文革’当中,没有对我判刑,却被当作重刑犯在监狱里关押了7年。”

        她叹息地说:“我们的境遇都差不多,那‘牛棚’生活也是不好受的呀!”她又关心地问鸽子:“你爸爸进监狱了,你怎么办?”

        听说鸽子是流落街头卖冰棒,她怜惜地紧紧抓住鸽子的手,像老祖母似的关切地抚摸着她,不断地说:“可怜!可怜!小小的人就受苦了!” 

        她又问了鸽子许多事,那份关切令我们父女感动。我们怕累着老人,不敢久坐。临别时,我把鸽子特意为我从昆明带来的《冰心选集》第一卷(小说卷)请她签字,她写下了“荆风同志嘱签字留念”,笑着说:“这书是你带来的,不是我送的。我只能这样写。”

        见她这样认真,我们都笑了。

        鸽子却说:“冰心奶奶,你能不能送我一本书?”

        她亲切地问:“你喜欢散文?还是诗?”

        鸽子说:“我喜欢你的散文。”

        她让那位女陪护进内室去拿了本《冰心选集》第二卷(散文卷)出来,签上“鸽子同志正    冰心”。还把鸽子揽进怀里,关切地说:“你就用心写好散文吧!”

        出到外边,风还是那样狂猛地旋转着,鸽子高兴得在大风中跳了起来,大喊着:“我是有福的人呵!”

        从那以后,鸽子更用心地攻读、写作散文了。散文是要真情实感的;为了写好散文,她走遍了大半个云南,深入少数民族聚居地区,并在2004年出版了我国第一本系统反映佤族人生活的散文集《走进司岗里腹地》,在2008年获得第三届冰心散文奖。

        近30年过去了,想起那次去看望冰心先生,在我们的记忆里,一直是亲切、温暖的,那满天的繁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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