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中华读书报“祝贺中华书局成立100周年”一组专题文章,不禁又勾起我对周振甫先生的无尽怀念。周先生做中华书局编辑30年,编辑出版了《管锥编》等多种学术著作,在学界享有盛誉。但他培养、扶持后学的事迹,却未必广为人知。
我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读大学时,就经常在报刊上见到周振甫这个名字。当时毛泽东诗词风靡全国,注家群起,而唯有臧克家讲解、周振甫注释的《毛主席诗词讲解》最具权威性。因此,我特意购买了1962年第3版的一本,读后隐约感到他是一位很有分量的学者;但决没想到会与他相识。
大约在1978年,山东大学主持召开全国文论讨论会。我有幸与会,又恰巧与周先生分在一个大组,听取了他关于柳青《创业史》的发言;但也只是一面之识,未及深谈。1979年夏天,我在《泰安师专学报》发表了《刘勰生平初探》一文,论证了“刘勰出自一个曾一度显赫但却日渐衰败的庶族官僚地主家庭”,否定了刘勰出身士族的旧说。我冒昧将拙文寄呈周先生请教,很快得到回复。函称:“大作已拜读,论证确切可信。今年上海中华文史论丛王元化有一文,其中论及刘勰非士族,与尊论同。”也正是由此函的指引,我后来又结识了王元化先生。从此之后,我就与周先生建立了通信联系。每有新作,辄寄呈请教;遇有问题,也请他解惑;甚至买书的杂事也麻烦先生。大约先生认为我还算个诚恳、好学的青年吧,他是有信必复,有求必应;因事忙迟复,总要说明并致歉。
我每次寄呈论文、提出问题求教,周先生赐复均极认真、诚恳,决无半点应付、搪塞。有时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一两张纸;有时刚来了信,忽然又想起一点,就又追加一函。似乎不如此就有负于我,他也于心不安。我随牟世金先生进修期间,想探讨南朝美学思想演变,问周先生宋、齐两朝的礼志、乐志是否可用。先生回函指点:“宋、齐书中所载,有时不一定能看出事实真相来。因为宋、齐两朝总是推崇儒家,这是王朝的需要。但当时学术界的风气,也许是另一回事。所以光看礼志或乐志,不一定可靠。”关于我的文章,对优点,他热诚肯定、鼓励,对缺点也直言不讳,甚至很尖锐。如拙作提出刘勰非出士族,“意境”不是中国古代文论基本美学范畴,杜甫《望岳》的观察视角并不固定,而是想象的周流视角等,他均给予肯定。有时,他还相当谦抑。先生看了我的论文《六朝情采的闪光》,来函说“觉得您对美学作了研究,有收获”,并表示他在这方面“应该补课”;还说他的《文心雕龙注释》“最不足处是美学方面,请您提出意见,好作准备”。其实,我对美学也只是一知半解,由此足见先生虚怀若谷和精益求精的高尚品格。但他的批评也毫不客气。如他指出,我的文章往往过繁、过细,有“嚼饭喂人”之嫌;有时又举例过多,平均用力,不能把典型例子说透;也不同意我过多否定“礼乐”观,等等。在求学的道路上,我求助过不少学者,但像周先生这样热诚对待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学子者确实少见。也许是多年的编辑生涯所凝成的职业道德,也许是他对我抱有过高期望。他的助手常振国同志一次来函,称“从周先生那里知道您勤奋好学,颇有才干”。大概周先生看我尚不懒惰,才愿给予指导的吧。这对我既是激励,也是压力,使我不敢懈怠,也是我直到退休多年的今天仍然不停读书、思考、写作的一个动力。但我总感辜负了先生的期望,由于涉猎过杂,浅尝辄止,没有做出什么学术成绩。
先生又是个关爱他人,心极细腻,不避琐事的长者。因我地处偏僻小城,购书不易,故多次麻烦先生代为购书,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代劳。有时还提出建议,告诉我哪家出版社的同类书好读,价格便宜;预告中华书局即将出版、适宜我读的古籍。还总怕我寄的购书款多余,一再让我将多次寄款的总数告知,以便再行选购。每年新年,我总要寄奉一张贺卡。先生不是回卡就是回函,有一年还将一幅齐白石画的小品贴在硬纸上,作为贺片寄来。
周先生又是位很能尊重、体谅他人,自我检束甚严的学者。像周先生这样资深的学者、编审,单位不会不支持他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但他却非常自觉,体谅单位的困难。1984年准备在上海召开高规格的《文心雕龙》国际讨论会,听说宿费是40元,先生来函说,他到兰州参加唐代文学会,刚向书局支了500元,“再去上海,嫌花的太多”,问我“有什么节省的办法”。还说本来想住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招待所,可人家说这样高规格的会议“住这里不合适”。他离休后,就更不愿再花书局的钱开会。1995年在北京开《文心雕龙》讨论会,也是会上给他出资,他才到会的。1983年2月初,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和中华书局在京联合举办“周振甫从事编辑工作50年”纪念活动,表彰他为编辑工作所作的贡献。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报道,便致函祝贺,表达敬意。他回信说,不过是“意在勉励做编辑者安心工作”,说“来信过于谦抑,非敢克当”。后来见到他的助手常振国同志,说这次活动之后,先生有好几天有点坐立不安,似乎觉得这是过大的荣誉。在1986年屯溪《文心雕龙》研讨会后,我们学校邀请先生光临讲学,由我全程陪同、照顾。我陪同先生和周夫人赴泰,讲演、游山,然后送到济南购票返京。先生回京即刻来函,一一列出我的“功劳”,一再表示感谢。过了几天,又来一信,让我务必转达对校领导的诚挚谢意。
2000年5月,我回老家临沂看护病危的老母。等我返回,才见到“周振甫同志治丧委员会”于5月17日寄来的讣告,告知先生于5月15日5时20分在北京红十字朝阳医院病逝,定于5月23日上午10时在八宝山第二告别室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而此时,已过后数日。昔日温厚导师,忽成永别,竟又未能赴京送送先生,憾痛何极!
每当我重读先生的二十多封惠函,他的音容笑貌均如在眼前,心中总有一股股暖流涌过。这使我在做人、做事、做学问诸方面,都不能也不敢偷懒,觉得只有这样,才不至辜负先生一片苦心和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