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家图书馆查阅旧报刊,意外地在1947年3月2日《时代日报》“文化版”上读到署名“记者”的一篇记录稿,题为《所谓“鲁门弟子”——许广平先生的谈话》,文章不长,全录如下:
现在文艺工作者中间,在相互批判的时候,时常喜欢把鲁迅先生提出来,不管是善意的或牵强的,因此替自己辩解也好,或有时会说某人是“鲁门弟子”也好,其实在鲁迅本身之外,也许无意中加了主观的成分了。这是完全错误的,鲁迅先生活着时决没有什么“门”“帮”“党”的活动存在。人们只要认为鲁迅先生的文艺路线是正确的,先生当然不拒绝他走同样的路,这完全是个人的思想和自己的选择,而鲁迅先生是始终走他为人生的道路的。
只要不是敌人,帮闲,或者是笑里藏刀的帮凶,都应该团结起来。要是有人抱守成见以为谁是“鲁门弟子”或不是,非但使鲁迅死后的责任越负越重,而且把中国的新文艺局限于一个人身上,使大家往牛角尖里钻,也未必是妥当的。目前迫切需要把整个文艺界澄清一下,抛弃这种拘泥成见。
鲁迅先生是对事而不是对人的,你走的文学道路是对的,他鼓励你,你错了,当然要批评你,根本就谈不到“仇恨”。鲁迅先生的启示——是公道,是正义。
《时代日报》是上海著名的进步报纸,1945年9月1日创刊,姜椿芳任总编辑,楼适夷为副刊“文化版”主编,两位都是中共党员。建国初期姜椿芳曾任上海市军管会文管会剧艺室主任、市文化局对外联络处处长等职,楼适夷曾任出版总署编审局副处长、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等职。
由于该文全是许广平的“谈话”,没有掺杂“记者”的片言只语,应视为她公开发表的意见;又由于该文未被收入许广平的任何作品结集,或可视为她的佚文。
许广平在“谈话”中对当下文艺论争中出现的不良倾向提出批评。她认为,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在论争时引用鲁迅的言论来进行攻讦或自辩,更不应该以谁是或谁不是“鲁门弟子”来判断是非;她提出,鲁迅生前未曾以“门(派)”进行活动,当年既没有所谓“鲁门弟子”,现在当然更不会有,任何人自称或被称都属一厢情愿的僣越;她且认为,鲁迅死后其肩负的责任已了,当下无论何人企图以“鲁门弟子”划分阵营都属淆乱文坛的冒犯;她呼吁,文艺工作者应该抛弃门派成见,“团结起来”一致对敌;她还希望,论争的双方都应效法鲁迅的战斗风格,惟“公道”和“正义”是求,且“对事不对人”。
她的这番“谈话”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当年上海文坛上刚冒出了僣用高尔基、鲁迅言论攻讦巴金的苗头。
据徐开垒介绍:“一九四七年一月,上海的几家进步报纸还不曾被查封之前,有一位署名‘莫名奇’的忽然在《新民报》晚刊副刊(‘夜光杯’,笔者注)上连续发表两篇文章,指责巴金,说‘用高尔基的话,那些新伤感主义的作家是应该捉来吊死的’。而《联合晚报》的另一个作者(耿庸,笔者注)则在副刊(‘夕拾’,笔者注)上发表一篇题目叫《从生活的洞口……》的文章,对这种论调进行附和,说它骂得‘很痛快’,还说:‘但其实不必这么愤慨的。这些作家用鲁迅先生的话:做戏的虚无党罢了。既不敢明目地卖身投靠,又不敢面对鲜血淋漓的现实,‘哎哟哟,黎明,’这就是一切。”(徐开垒:《巴金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54-355页)
高尔基生前是否曾声称要“吊死”与之不同流派的作家,于史无征,不欲深究;但鲁迅生前曾称赞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并曾为巴金的政治信仰作辩护,“难道连西班牙的‘安那其’的破坏革命,也要巴金负责”,却是见诸文字的史实(《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莫名奇”编造高尔基的言论来攻讦巴金,实属冒犯伟人之举;而耿庸僣用鲁迅的言论加诸巴金以“做戏的虚无党的”的恶谥,则不无亵渎先贤之嫌。
巴金当时正在上海,但他没有看到莫名奇的文章,只是从朋友的转述中获知其文“所举出的罪状”;待到读到耿庸的大作时,才知道自己正“在受审判”。1月28日,他在《大公报》副刊“文艺”上发表《寒夜?题记》(后改为《寒夜?后记》),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指责进行了回击,称:“我应该向《夜光杯》和《夕抬》的编者们道贺,因为在争取自由,争取民主的时代中,他们的副刊上首先提出来吊死叫唤黎明的散文作家 (或者不叫唤黎明的作家以及所谓‘新伤感主义的散文作家’)的自由。这样的‘自由’连希特勒、墨索里尼甚至最无耻的宣传家戈培尔之流也不敢公然主张的。虽然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和自由的敌人。谈到自己所不喜欢的文章就想把作者‘捉来吊死’,这样的人并不是今天才有的。我们自己的老古董秦始皇就玩过‘坑儒’的把戏。他所坑的‘儒’自然是和他不同道的、不拥护他的人。”他坦然地宣告:“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应该捉来吊死者’之列,但我仍然恭候着莫名奇、耿庸之流来处我以绞刑。我不会逃避。”(巴金《寒夜?后记》,收入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449-450页)
巴金没有追究“莫名奇”、耿庸僣用高尔基、鲁迅言论的责任,这是他心存仁厚的表现;但《文汇报》副刊“笔会”的主编唐弢就没有这么客气了,2月19日他在该报发表短文《举一个例》,点名批评莫名奇、耿庸“挟高尔基(鲁迅)以自霸”的文风,并指出:“自然,(这种)手段是巧妙的,但要留心的是自己的背景,倘使挺得直,正不必自附于高明的。”还指出:“但要进步,必须摒除宗派,建立真正的批评,不分敌友,逢人狂吠,即使满嘴‘进步’,也无非信口胡说。”
《时代日报》“记者”对许广平的采访就在这场论争的节骨眼上,许广平“谈话”的倾向性是显而易见的。
事情还没有完。3月17日,耿庸又在《文汇报》副刊“新文艺”上发表《略说不安—兼致唐弢君》,申辩道:“为了抗击蔚然成风的一些作品里的堕落倾向,曾写了两篇小杂文,招来了巴金先生及唐弢之流的不着边际的谩骂。”他认为唐弢文中“背景”云云有弦外之音,于是又写道:“还听说,有精神颇不康健的先生说,我写的杂文是受胡风先生指使的。”接着便郑重声明:“我说的话,就只是我要说的。”
实际上,胡风和他的青年朋友们对巴金其人其文早有不满,几年前就曾打算在《希望》杂志上对其进行公开批判,《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中有两封书信可资佐证——
1945年1月12日路翎在致胡风的信中写道:“谷兄:寄上书评一篇。……这篇书评,有欲言未尽处。主要的是关于巴金底‘文化情调’的一面。我以为这都是粉饰市侩的,有人会以为求之太高的罢,然而不!”同月17日胡风复信道:“嗣兴兄:书评,好的。应该这样,也非这样不可。但我在踌躇,至少第二期暂不能出现。……近半年来,官方是以争取巴、曹为最大的事。这一发表,就大有陷于许褚战法的可能,让金圣叹之流做眉批冷笑当然无所谓,怕还会弄出别的问题。”(省略处为笔者删)
笔者查阅了《希望》杂志,未找到路翎批评巴金的文字,看来至迟在该杂志停刊(1946年10月18日)前后胡风仍认为公开批评巴金的时机尚未成熟。由此推断,耿庸称他的文章未经胡风授意,大抵是可信的。
就在唐弢与耿庸在《文汇报》上纠缠不休之时,3月20日的《时代日报》副刊“新生”上又发表了署名“辛未艾”的文章《谩骂不是批评》,该文力挺唐弢对耿庸的批评,称:“有人曾经说,‘鲁迅先生就是论战的化身’,批评就是‘鲁迅精神的复活’。我想,耿庸先生频频在他的短文里征引鲁迅的言语,而且满口‘战斗’‘战斗’的叫喊,他一定也奉以为定论的。然而在鲁迅的十廿本杂感批评集里,虽然充满着骂人的文章,但他是牢守着讽刺的生命即是真实的原则的,笔锋主要都戳刺在加引号的‘学者’,‘名人’,‘达官’,‘军阀’,‘帮闲’们的身上,针砭起来,真是所谓执着如怨鬼,纠缠如毒蛇,丝毫情面都不留,但对于同一阵营的战士,他是从来不以这种态度对付的,他倒时常因为有的轻率的战友随意加同伴们以各式‘帽子’,而觉得愤不可极。可是现在我们的耿庸先生却掮着高尔基,鲁迅的大旗,在自己人的头上往来驰突了。”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时代日报》继发表许广平“谈话”后对耿庸等攻击巴金事件的正面回应。顺便提一句,“辛未艾”本名包文棣,中共党员,文学翻译家,作家。建国初期曾任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
巴金是幸运的,现代文学史上几次围绕着他的论争都骤起骤落。1936年徐懋庸要把他推到“反动”的一边去,有鲁迅出来仗义执言;1945年路翎决意抨击他的“文化情调”,有胡风出来说时机不对;1947年耿庸等叫嚣要把他“吊死”,又有《时代日报》和许广平等出来打抱不平。
巴金又是不幸的,其后胡风的青年朋友们仍然不想放过他。3月24日,郭沫若在《文汇报》副刊“新文艺”上发表《想起了斫樱桃树的故事》,企图调解唐弢、耿庸等因巴金而起的争端。4月初,冀汸给郭沫若去信“轰了一顿”;4月3日,路翎在给胡风的信中痛骂“那老头子的樱桃树之类的王八蛋文章”;同月底,罗洛作诗《英雄颂》,嘲笑唐弢、郭沫若等“维护粪土的偶像,板着面孔证明樱桃树以及樱桃虫底文艺价格”(《天堂的地板》,重庆自生书店1937年8月版)。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