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秦风·蒹葭》写道: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大意如下:我顺流而下去找寻那位伊人的踪影,她仿佛就在水的中央。用这句诗来形容南翔《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这部小说集最合适不过。1975至今,岁序的齿轮已转动三圈,往事非烟,历史的脚印斑驳杂沓,却不容忘记,也不容粉饰。我试着在这部小说集里,拾起那片枫叶,将其连同尘埃,一道存进记忆。
1975对我的年龄而说,是一个遥远陌生到难以企及的年份。那年,火车站青工——“立志”将一份用泳装美女做封面的《阿尔巴尼亚画报》、两盒高粱饴、一片枫叶,送给了恋人珍珍,对未来他们有着无限的憧憬。一个大运动中套着的小运动不期而至,使得这两位年轻人的爱情之花,尚未绽放就彻底凋谢。为了救出被无辜关押的父亲,珍珍远离了爱情,选择了现实,她与立志的好友大卫走到了一起。那是一个生命和自由杳如黄鹤的时空,在出身、政治以及运动面前,爱情简直不堪一击,尊严亦匍匐如蝼蚁。蒸汽机车头喷出的团团白汽,是席卷一切的象征,茕茕孑立的立志,独自端望着那片枫叶,现实的阳光刺疼了他的双目。那是一个荒谬集大成的年代,顺流抑或逆流,伊人终是无影无踪。
1975年,“老兵”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将军牌”收音机怕已成为废铜烂铁。一首诗,一个黑色太阳的意象,一个“将军”的谐音“蒋军”,这看似平凡的物件竟成了定罪的绳墨。“我”在恐慌与悲苦中,思考着老兵敷设的谜面,怀念着那双起始握枪、后来握煤锹的手组装的“将军”牌收音机,还有那张只有29个字的纸条:“尽快告诉南南,一切都推到我头上。老兵。万勿顾忌,我是一只死老虎。又及。”《老兵》(载《钟山》2012年第1期头题)和《博士后》中,南翔很善于讲述男人间的友谊,男人的信守和默契,原本也可以如此简单、坚实而令人落泪。
1975年,周巍巍身处天国。他是否会因自己荒诞的死亡而发笑?是否为自己的学术成果未完成而遗憾?是否会透过云层探视地面人群可笑而悲凉的生活?一个人的生命,被十几人的投票而推向深渊。滑稽?荒谬?生命的重量轻如尘埃。数十年后,一座墓园落成。“伯父”未能亲临悼念,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自己的遗愿成真,“眼里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张克横在墓园的台阶上,像孩子一般痛哭。历史已经逝去,生命业已无存,物是人非的今天,是否需要对历史进行检讨、追问和反思?南翔以小说家的方式,在《伯父的遗愿》中给出了答案。伊人已经饱经沧桑,岁月在她玉润的脸庞上刻下了道道皱纹,她仍苦苦坚守在水中央。
在《前尘》中,可见伊人那头顺滑的秀发。南翔用典雅的词章,讲述着苏子和与玉珠那段如涓涓细流般的爱慕,最终那句:“权当我们曾生过这个孩子吧。”将生命的体温徐徐捧出。构思高远而文辞柔洁,如同一株幽兰,绽放在理想与缅怀的河畔,散发出迷人的馨香,映衬着伊人那孤洁的背影。
《柳全保同学,你好》、《美丽的指甲》、《女儿床前的洋娃娃》皆为短制,吟叹出了青春、友情、亲情和生命的低徊缱绻。那一段段纯粹而真实的细节缝缀,自然天成,宛如和煦的微风,轻抚伊人的裙裾,尤值得当下被粗粝、蛮荒和空洞充斥视听的青年人阅诵。
《世相》是个五个微型小说的扭结,先后为《小说月报》、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作协编辑的年选收入,《博士后》则发《中国作家》,一短,一长,同样是容量甚大、质感厚重。南翔写尽了浮华的尘世,烛照了心灵深处的叹惋与忧伤。在一个日渐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有着那么多令人无奈的物事,有着化不开的惆怅,有着道不尽的命运。那是河中的流水,逝者如斯,起伏不定。
杜拉斯的《情人》是这样写的: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备受摧残的面容,有着更动人心魄的魅力。
在历史的长河中,驾舟顺流而下吧。但,不能不反视,更不能因了现实的峻切,而将黑暗与血泪斑斑之经流,涂抹成一片阳光明媚的乌托邦!
莫要丢弃那沉甸甸的历史,在汹涌的波涛中,莫要丢弃记忆,莫要丢弃反思,也莫要丢弃那曾经的一枝一叶的美丽。
即使伊人曾失去影踪,即使人性的光辉曾经蒙受摧残,即使生命人微言轻。也要勉力前行,前方会见到伊人饱经风霜的容颜……
南翔的这部厚重的小说集,让我拾起了那片遗弃在尘埃中的枫叶,并把它封存在我永远的记忆中。带着枫叶,乘着小舟。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