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日
2012年1月8日是霍金70岁生日,早在去年10月6日我就接到庆祝活动组委会的邀请。此次庆祝活动为期一周,包括1月4日至7日的学术会议,以及生日当天的庆典。从一百多与会者名单看,被邀的人员都是霍金的朋友、学生以及合作者,总之,这些人和剑桥,尤其霍金都有渊源。
接到邀请后,我就与在剑桥读研究生时的同学达克斯·洛希亚约好,飞抵伦敦之后一起从希思罗机场开车去剑桥。达克斯的航班比我早到四小时,我到达时刻近中午。我们在约定的地方见面后,就直接开车上路。从伦敦到剑桥驾车大约需要两小时,但途中我们在Epping树林迷了路,所以驶入剑桥南郊时正是英国冬日最暖和那一刻——下午两点。
车子穿过徐志摩当年卜居的沙士顿小镇——在此他燃烧过对林徽因的热情。左边的小路通往格兰切斯特村,以前我曾无数次地在那里散步,并经常坐在拜伦潭旁看剑桥人垂钓。
这一次,我的居所不但在克莱尔堂,而且还在同一间公寓。达克斯是该学院的终身成员,因此每次到访都能住在学院的客房,这在昂贵的剑桥无疑是一项特权。放下行李,我们先进剑桥城换好英镑,再买些日用品,然后到三一街的赫弗书店旁吃晚饭。
冬天的剑桥,铁灰色的天空,非雨即雾。终日阴沉的校园里,大片草地甚是荒凉。夏天时,此时此地,草地上有多少学子或坐或躺或掷球或烧烤或歌唱。冬夜漫漫,早年人们靠在壁炉旁品赏咖啡,聆听音乐或看侦探小说消磨时光,如今电子娱乐取代了书本,只有下午茶曲奇饼还继续在打发着日子。
1月3日
清晨晚起。打开百页窗,眼前是常绿的围墙,绵延的草场,萧疏的林木。苍白的冬日还是为克莱尔堂的院子带来一些暖意。这所学院创立不过区区几十年,是由古老的克莱尔学院分出来的,建筑新颖,生活舒适,但没有悠长的历史传承。隔着赫歇尔路,克莱尔堂学院与罗宾孙学院以及李约瑟研究所相望。
我进城在国王街挑选一些纪念品,还买了剑桥明信片作为新年贺卡寄赠亲友。国王学院的教堂是剑桥标志性建筑,气魄宏伟,山墙却很薄,似乎不足以支撑。我三十年前在国王学院当学生时,曾经顺着塔楼攀上教堂之顶,俯瞰全城美景。我想现在应该是绝对禁止攀登了,这无论是对攀登者,还是建筑本身都是危险的。
三个月前,我把一把茶壶寄给霍金的私人助理茱迪,请她在合适的时间作为生日礼物交给霍金。给霍金选礼品是很麻烦的事。天下昂贵的东西有的是,关键是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容易找到。所幸去年夏天我在北京遇见了两位茶人,他们得知我要选一件有趣的礼物,就特别用采自云南的普洱茶制作一把茶壶。这茶壶只能赏玩,不能灌水,除非玩腻了把它打碎,碎片可以当茶叶泡开水喝。他们说,如果时间从容,他们还可以在茶壶上刻出霍金的名字。
茱迪收到茶壶后说,她先保管着,让我到剑桥后当面交给霍金,他会更高兴。我估计在生日庆祝会前,霍金会有很多来访者,于是在半个多月前,我就问茱迪何时见霍金最方便。茱迪说那就约在1月3日下午三点半好了。听她的口气,似乎霍金经常来办公室。
下午三点我们来到数学科学中心,霍金的技师山姆带我们到霍金的办公室。当时BBC正在对茱迪采访录像。我们就在小组会议室等候。在录像的间隙,我不但见到茱迪,还见到了霍金的多年护理哥德文女士。茱迪说霍金最近又被病毒感染,这几天一直呆在家里。从茱迪的叙述中,人们对霍金的病情反复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当然绝不会有人会对此掉以轻心。我在她的办公室看到了那把茶壶,硬纸盒的包装完好。茱迪说我要等你本人在霍金面前首次打开它。我心里还念着经过长途邮寄,茶壶是否受损。于是我要求打开包装查看,当她们看到完好的茶壶时,都很惊讶。在工艺精巧上,东方人远胜于西方人,其他方面则不好说。
茱迪说这两天肯定很忙,她一见霍金方便就立即用手机通知我到办公室来。我们随即告别回到住处。
1月4日
达克斯和我一同到城里买电插座转换器,并为他的孩子买衣服。他说他有一个很“昂贵”的女儿,现在正忙于享受生活。随后,我从市场街转到耶稣街去看望耶稣学院的一位朋友。
耶稣学院位于剑河最下游,拥有开阔的草地和森森古树。几百年来耶稣学院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诗人柯勒律治、皇家天文学家弗拉姆斯梯德以及社会学家马尔萨斯都曾在此就学。当年弗拉姆斯梯德和牛顿闹翻,现任皇家天文学家马丁·雷斯却是霍金的同窗好友。马尔萨斯人口论影响了达尔文创建他的物种起源学说,他还为耶稣学院留下了大量的藏书。
傍晚,我们回到数学中心参加会议的洗尘招待会,遇到昔日同学老友。多数人久未联系,若非适逢霍金生日,恐怕更难重聚。与会者多来自英美,澳洲来了几位,日本来了两位。非洲本来也应来两位,他们分别是霍金早年和晚年的合作者埃里斯和图洛克,但我却未看到埃里斯。十几年前他邀我访问过南非。我也一直未遇到直接从两岸三地飞来的学者。
三一学院的吉朋斯是霍金多年的合作者,几年前他曾到过中国。他的夫人克里斯丁在招待会上和我谈了很久,回忆当年我陪他们在杭州绍兴宁波溪口游玩的情景。她提起那回在杭州玉皇山上看八卦田,寻找中国最早的星图,在兰亭购买碑帖,在剡溪泛舟的往事。吉朋斯喜爱书法,对中国书法颇有研究。他辨识中国字的能力极强,居然能记住康熙印玺的中国字。吉朋斯对中国古迹的热爱远超过绝大多数东方人。那次访问之后,他甚至从剑桥大学图书馆为我复印了在中国已很难找到的关于杭州古迹的外文珍版书。前次来剑桥,他们邀我们到家作客,似乎有无限的话题,从研究到游玩,从京都的糕点、克什米尔达尔湖的浮游花园,到卡朱拉霍的神庙雕塑。我们的共识是虽然已经去过许多国家,但还想去更多的地方。他们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
1月5日
今天学术会议正式开始,会议总名称是“宇宙态”,每日有八个演讲。这次纪念活动全部由SGI和INTEL两家公司资助,他们派了六名工程师全程录像。霍金没在会场露面,组织者说,只要他精神好,可以在家同步看录像。所以讲演者时不时对着摄像头说,仿佛和他对话似的。
第一演讲的是威尔泽克,他因对强作用理论中的渐近自由的贡献而分享2004年的物理诺贝尔奖。此次他演讲的题目为“时间晶体”。1982年霍金在剑桥召开极早期宇宙的会议时,霍金曾请他作总结发言。在历史上,那次会议是该研究领域中一次最重要的会议。那是在他获奖之前20多年的事。现在,大会又请他作第一个报告,显然是一项崇高的荣誉。
霍金以发现黑洞辐射而名震天下,但也因此导出信息丢失悖论,这使得量子论家如鲠在喉。在本世纪轮替之际,威尔泽克将霍金辐射当成粒子在视界势垒的隧穿问题来研究。粒子在隧穿视界的过程同时改变势垒。隧穿问题虽然是量子论的基础问题,但百年来从未有人研究过粒子隧穿对势垒的反作用。威尔泽克的创造力可见一斑。
威尔泽克通过非常巧妙的计算表明,因为这个反作用,从黑洞发射出的粒子并不拥有严格的黑体热谱,因此它携带出信息。这是解决悖论的重要进展。
威尔泽克看起来和30年前没什么变化,那是因为他早年就谢顶了。我曾参观过他在普林斯顿的居处。
中午在数学科学中心就餐,会议慷慨地招待与会者。
下午的一位讲演者是暴胀宇宙论的创始人之一固斯。他深情地回忆起1982年应邀来剑桥的往事,并再次展示霍金当年的邀请信和会议合影。我还记得他当年朝气勃勃的样子,如今已渐近老境。
晚上,大家受邀参加龚维尔和基斯学院的酒会。霍金属于这个学院。犹如其他学院,餐厅都会悬挂该学院引以为傲的人物,在这里,我看到霍金、李约瑟等人的画像。皮德里院长致欢迎辞,表明霍金不能出席。我记得2006年霍金在此曾邀请我晚宴。他那时的精力还那么好,在高桌旁用电脑和我交谈几个小时,却毫无倦色。真是光阴似箭啊!
1月6日
第二天继续听学术报告。讲演课题涉及广泛,从引力波探测到时间箭头、时间有无开端,从超引力、超弦到多宇宙。
暴胀宇宙论的另一名创始人林德在其讲演中回顾了当年他为霍金在莫斯科作学术翻译的经历,以及笨拙的苏联体制在接待霍金时发生的许多笑话。他认为,一生中从霍金和萨哈洛夫受益最大。
与会者对宇宙的神秘进行了热烈而长久的讨论。霍金的《大设计》阐释了宇宙的存在。爱因斯坦说,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处是它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宇宙为何必须被理解,又如何使它所孕育的生命和智慧去理解呢?
晚上,我参加了在国王学院举行的宴会。一位住在剑桥的已改做生化的研究生同学也来参加。吉朋斯和几位霍金的朋友在宴会上讲述当年和霍金相处的轶事,不乏酸甜苦辣,常常引起哄堂大笑。宴会节奏迟缓,进行到很晚才结束。
1月7日
上午的会议主要讨论黑洞物理,报告了许多令人惊异的新进展。下午的讲演涉及广义相对论的一些非常困难的基本量定义和宇宙的波函数。休息间隔与会者在院子里合影留念。所有人员还在一张枕头大小的生日卡上签名,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生日卡。它必将作为文物留存。
傍晚时分,会议在感谢所有会议工作人员的掌声中结束。
这次会议聚集了许多学术明星,他们的形象和我们心目中皓首穷经的东方博学者迥然不同。
晚上没有集体活动。我们陪同一位乌克兰的同行格里丘克到城里就餐。
1月8日
今天是霍金的70岁生日。
下午两点开始在米歇尔大厅进行公众讲演。这个大厅邻近霍金的居家华兹华斯小树林。由于INTEL 要独家现场转播,所以提早十分钟就禁止入内了。
讲演之前,我在演讲厅邂逅霍金的一位护理。大约六年前他在北京护理霍金。我问他霍金今天能否出席, 他说连他都不清楚,随时都要听从医生的建议。他现在正要去护理。
第一位演讲者是雷斯,他是三一学院院长和皇家学会会长。传统上,皇家学会会长多由三一学院院长兼任。他的讲演题目是“从行星到宇宙”。我当学生时听过他的宇宙学的课,那时他满头乌黑,现在已满头雪白。
达克斯和雷斯近年在学术上有些交往。他对2011年物理诺贝尔奖成果的解释与流行的相悖,在自己的国家受到同行抵制,而雷斯却把他推荐到国际著名刊物《物理学通讯B》上发表。这种心胸上的差异才是真正的差异。
第二位讲演者是新科物理诺贝尔奖得主帕尔穆特。他的讲演题目是“超新星,暗能量和加速宇宙”,内容平易而生动。讲演间隙,达克斯和他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第三位是加州理工学院的基珀·索恩。他的题目是“黑洞新的黄金时代”。他是霍金的几十年老友,霍金几乎每年春天都去他那里访问。他回顾了广义相对论60年代前的黯淡岁月,以及惠勒、西阿玛和泽尔多维奇三大学派的兴起。我从未有机会见过泽尔多维奇,但见过惠勒和西阿玛并和他们通讯过。现在这三位都已过世。彭罗斯和伊斯雷尔也已81岁了,后者还患有癌症,他们都未能出席此次盛会。索恩讲演主题是黑洞物理。他认为黑洞的存在以及在理论物理、天体物理和宇宙学中的重要性已不容置疑,就霍金的贡献而言,他理应得到诺贝尔委员会的青睐。
霍金预定做最后题为“我的简史”的讲演。大会宣布医生不允许他出席,所以只能在会场上播放他预录的讲演。由于他目前一个小时只能交流几句话,这个讲演是在他过去的著作基础上添加最新的材料编辑而成。
下午的讲演曾插入SGI等公司的导言,他们和霍金都有过交往。例如SGI的技术总管说,现在他们正在研究更快的电脑,其速度要比当年为霍金安装的还快一万倍,他们保证霍金的电脑是世界上最快的。
演讲结束,听众拥向前去和众位学术明星合影留念,他们都满脸笑容地满足大家的要求。
亿万富翁理查德·布朗孙也在讲演厅出现,并接受记者提问。他是霍金飞往太空的筹划兼资助人。
晚上八点,三一学院餐厅举行的生日宴会开始。来宾除了学术圈子外,还邀请了霍金所有的亲友,总人数有约300多。高桌的最中央,也就是亨利八世画像之下,是留给霍金的位置。两头是雷斯和霍金的小儿子。
到餐厅之前,我曾在三一学院各处拍夜景,如雷恩图书馆、喷泉、剑河等。待回到餐厅,众人正在就座。烛光莹莹,银器熠熠,两壁上画像中的历史人物凝视着这一幕。那些人物是牛顿、培根、麦克斯韦、拜伦、汤姆孙、卢瑟福等。牛顿当学生时要在此打工,现在却像神似地被这个世界供奉着。命运戏弄着每一个人。
雷斯宣布霍金仍然无法出席这个场合,迢迢万里来此的客人终于无望见到他了,不免都有些遗憾。霍金的小儿子作了简短发言。
我的座位在培根和卢瑟福的画像前。宴会进行过程中,大家随意走动,相互问候。我们得知霍金的前夫人简也来了,都很好奇想去看望她。达克斯鼓动我前去为她拍摄近照。我径直走到她的座位前致意,她很高兴地和我寒暄。我为她和她现在的先生约纳孙拍照,两个人手拉手,好像新婚不久似的,时光在他们的脸上的痕迹并不深。约纳孙又为我和简合影留念。简问我现在何处住,她还告诉我她的一位曾祖是宁波人,但很遗憾从未去过中国。
我拍完照片,邻座的客人抢着要看,好奇心是学者的天性。当年大家跟霍金作研究,研究的压力很大,但一到霍金家里,见到简和霍金的小孩就放松下来了。那时许多人帮助照顾霍金。虽然简有做不完的家务,却一直待人热情温和。不管发生过什么,据我了解,所有亲友和学生都对简充满着敬意。看着简现在的生活,真为霍金失去简这样的好女人而叹息。霍金最近说,宇宙间最难理解的神秘是女人。我们有时会开玩笑说,因为这世界上有两种逻辑,一种是科学家用的,另一种是……显然霍金并不了解另一种逻辑。
宴会的下一个节目是三一学院唱诗班表演。年轻的学生们吹着口哨,从黑暗的深处忽然如溪水般涌来。他们以纯净的男声唱着祝福曲。
歌唱结束后,大家在主休息室吃生日蛋糕。庆生会结束时已是午夜时分。第二天清早很多来宾都将离开剑桥。每个受邀者可带一名客人,唐·佩奇的客人专程从夏威夷飞来,就为了这次宴席。他还说,这一次他重温了相违几十年的友情,但预计今生不会再见到其中的许多人,真是令人伤感。
尽管如此,大家都盼望着在霍金80寿辰,甚至90寿辰时再来庆祝。然而,正如林德在讲演中对着录像头说的,霍金那时一定还在,而林德自己那时却不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