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作家比拟为一群修行者,张炜便是其中的一位得道高僧。他的得道,从《古船》即可瞧出端倪。那时他才二十多岁,若无超凡慧根,决不可能写出这部时间愈久愈显经典的长篇小说。“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从那之后,张炜佳作频频,让读者目不暇接。眼见有一千多万字的作品量了,450万字的《你在高原》又横空出世,更让天下读书人目瞪口呆。我和文友每每议论:张炜到底靠了什么,才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创造力呢?
正惊异间,香港浸会大学将张炜请去,要他去讲创作了。他的讲稿,先在《青年文学》连载,后由三联书店和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分别出书,让我们虽然不在“小说坊”现场,但也感受了一番张炜传授写作之道时的风采。
古时禅师传道,每每顾虑“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付诸心印,极少用语言表明。从张炜的序言中看出,他也有过犹豫,“害怕误人”,所以一再强调“无法而法”。但是,讲坛登上去,学生眼巴巴地瞅着他,已经容不得他缄口了。
他一共做了八讲。后面的三讲是“班访”,大约是学生们自由讨论一番,他只做做归纳总结。前五讲是主体部分,题目分别是“语言”、“故事”、“人物”、“主题”、“修改”。只看题目,平常得很,然而读进去便会发现,每一章每一节都蕴含了“真经”。虽然他从不拿自己的作品作例证,提到的都是古今中外别的作家的作品,但我们还是读出了他的经验之谈、悟道之语。
譬如说,有一节的题目为“虚构从语言开始”,这话会让许多人不解。张炜讲,好的小说,无论是作者使用的叙述语言还是其中的人物语言,都是独具特点、与众不同的——它们不太像公众的、社会的,而纯粹是独一份的。它们只属于作家自己,而不可能属于任何别的人。他的这种“语言方式”根本就不可能复制。张炜还特别强调,这是一种“心语方式”。至此,我们也就明白了张炜的语言何以独特而精美,往往让读者沉醉其中。
譬如说,他在讲完“修改”这一课与学生讨论时,不经意地谈到,有时在写作中还不能让作品过分流畅,不能像一条直冲而下的水流,要出手阻止它,这儿挡一下,那儿改一下道,让水流变得稍微缓慢一点,这样水流过的地方,才会有更大的滋润力、渗透力。他还讲到了光的作用:就像绘画一样,作品的布局也要讲究明与暗,有的地方需要用强光,有的地方则要写得阴郁,让其暗淡下来,与强光地带交相映衬,相得益彰。
在《小说坊八讲》中,这类的“小说做法”俯拾皆是。
然而,张炜却把一些具体的写作技术称之为“小道”,似乎不足为训。那么,什么是“大道”呢?
从书中可以看出,张炜对世界观特别重视。他认为,一个杰出的作家必然有自己的世界观,有关于人类生存的形而上的思考。所以,他反复强调要多多读书,读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读《古文观止》,读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陶渊明,感受那一颗颗伟大的灵魂。
在五次主课结束之后,张炜讲了两个字:“认真”。他说,这两个字所意味和代表的,可能超越了所有的技巧。
读到这里我们会憬然有悟。唐代船子和尚有一首词称:“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这一领蓑衣,在古代禅师那里是传法衣钵,在作家这里,应该是从文学大师那里继承下来的博大文心和极端认真的写作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