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昕：出版的“三个时代”

    阅读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出版的价值主导的。回顾刚刚过去的100年的出版史，我们大概可以看到人类阅读的当代风貌和转型。过去的100年，全球出版风云际会，我们大致可以把它分为三个时代，前面10年叫做出版的“高兴时代”，或者是出版的“天真时代”。这个时代的基本特点就是，出版人想出什么就出什么，不追求高利润，坚守的是为社会的进步和发展而出好书。美国在这100年的前60年间，出版业的平均利润率大概是2%～3%，和银行的存款利率差不多。但是，在这60年，出版人非常满足，觉得他们在坚守，在创造，在积累，在做文化。60年过去了，接下来的20年，出版业进入了“核算”时代。所谓“核算”时代，是指出版社开始对每本书开始进行盈亏核算，以是否盈利或者盈利多少，来决定是不是要出版一本书。最近的20年，全球出版业进入了“资本时代”，最突出的标志就是，跨国大型传媒集团开始并购各个具有品牌号召力的独立出版社，比如80年代中期，Random House被兼并等等。一直到现在，资本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这些传媒集团像经营娱乐业一样来经营出版业，希望出版业能够给它们带来巨额利润回报，这些变化当然会冲击作为精神生活基本活动的阅读行为，改变着社会阅读的风貌和价值品相。

    关于出版和阅读的价值，人类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描述。我们最熟悉的就是，高尔基的“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雨果的“书籍是造就灵魂的工具”，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读书在于塑造完善的人格”等等。我最喜欢的是赫尔岑的那段话，他说，书是和人类一起成长起来的，一切震撼智慧的学说，一切打动心灵的热情都在书里，结晶成形。从这些名言警句当中可以看到，一直以来，出版史和阅读史是一部进步主义的文化传播史和精神发现史。

    今天我们回顾过去100年前60年的那一段时光，依然会感到一份纯粹和温暖。在中国，无论是革命家、学者还是文化人，所有的名人都当过出版人，因为出版人有进步主义的基本概念和特征。但是当出版一脚跨入资本时代以后，一切事物都发生了变化，进步主义的出版史和阅读史发生了危机，霎那间出版有沦为娱乐附庸的危险。从80年代开始，大型跨国传媒集团并购出版社以后，在美国，直接的结果就是出版的本质被扭曲了。传统的美国出版业奉行的智性价值、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丧失了，出版成为了单纯盈利的工具，娱乐主义开始主宰出版。HarperCollins过去是全美国最好出版社，它被并购以后的转向也是最惊人的，如果比较一下它50年代的书目和80年代的书目就可以看到，这个出版社每10年都会发生一些变化，艺术史、神学、哲学、历史的书一路被抛弃，书目中越来越多的是短命的畅销书，廉价的畅销书，也许在它们的意识当中，恨不得自己属于娱乐业。当然，美国的出版业并没有完全沉沦。传统出版人长期秉承的为人类文化传承和创造的精神，在美国相当多的出版社还是可以看见的。另外，在制度层面的安排上，美国出版业中的非盈利出版性机构为有学之士在商业领域坚持出版理想和理念提供了空间和保障，所以还是有相当多的独立出版社，能够通过享受免税政策生存下来，坚持下来。

    资本力量的崛起，一方面是加剧了资本价值和文化价值之间的巨大冲突，另一方面，也加快了两者之间的融合。随着资本的介入，出版产业集中度在提升，集团化经营格局在形成，新的业务形态、商业模式不断在涌现，出版产业的空间和规模迅速扩大了。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资本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推动着出版业的技术进步，尤其是数字技术在出版业的广泛运用。如果说，传统出版的驱动力量是文化使命、职业理想、商业智慧，那么未来的出版，在我看来，似乎还要增加驯服资本意识、驾驭数字技术、唤起创新人格。怎么驯服资本意志而不是做资本的附属物，是摆在今天出版人面前非常重大的课题。当然，出版并不排除和否定人的娱乐诉求，出版具有娱乐的功能，但出版的根本价值还是在于启蒙大众，追求进步，这一点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改变，由此我们的阅读才可能是健康的，进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