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可以这样做吗？

    以个人的阅读习惯，大体来说，我不会去翻吴比先生的《革命与生意：辛亥革命中的商业与商人》。首先，看作者的简介，其自称“财经作者”和“商业史研究者”，著有《奔腾入海：三十年民企风云人物沉浮史》（上册）等，似乎对当代商界颇有了解，但对近代史是否有足够的研究，不好判断。其次，这是一部面向大众的通俗历史著作，即使在文中使用了不少原始资料，但都看不到具体的出处，仅在书后罗列了很少的一些二手著作书目。出于平时的阅读经历，第一反应便是疑问：他引用的史料来自哪里？书里的东西有没有作者个人杜撰的成分？他讲的这一切都可靠吗？ 

    此书出版之后还颇有影响力，不但有诸多媒体推荐，新浪更将其选为“2011年上半年十大好书”，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金雁的《从东欧到新欧洲》和贾平凹的《古炉》等并列。而且，以《革命与生意》为题目，以商人为考察主体，确实颇吸引人。尽管在学界这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题目，但是将相关资料通俗化，面向普通读者进行讲述，也不无意义。而且，该书书名取得颇佳，将革命和生意二词并列，对革命之崇高性加以祛魅，未必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但是，如果带着上述想法去阅读吴比先生的这本书，则必定会大失所望。就主题而言，很难看到作者有一个独到的观点，基本是东说一句西讲一句。就内容而言，作者找来了一大堆近代以来比较有影响的商人，讲述他们的生平大略，然后用过渡语句串联到一起，最后用力地和辛亥革命扯上关系。有些商人的确和辛亥有着直接的关系，其命运深受革命影响，如盛宣怀、张謇之辈；但有些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比如范旭东、侯德榜、张嘉璈等，他们虽然从辛亥时期经过，但当时或是还在读书或是一文不名的小学徒而已，其事业发展是在北洋和国民政府时期，很难说辛亥对他们的命运产生多大影响；还有些根本不能算作商人，其活动领域和商业很远，比如维新保皇的康有为、制造飞机的冯如、湖北办报的詹大悲，但是为了扩充篇幅，作者皆把他们划归商人之列，而且还以康有为为例，称其借保皇敛财，其目的是使自身富贵等等，其实这完全是市井史学中妄自猜测、不太着调的评价。

    讲商人借辛亥革命发财的第11章，或许是这本书最出彩的部分。事例极具代表性，段子也精彩。而且，和其他各章节大多取材于二手人物传记不同，这一章主要取材于《申报》、《民立报》等一手原始资料，让人感觉到真实可信。但是阅读该章文字，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于是翻阅书架上已有的辛亥主题的著作，还真的看出了一点端倪。

    可以断定，这一章除了少数内容之外，几乎全部来自于瞿骏《辛亥前后上海城市公共空间研究》（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查询中国知网，得知瞿骏这本学术著作本来是他在华东师大的博士论文，完成于2007年，出版后因其选材新颖，角度独特，资料扎实，受到学界广泛好评。而瞿书的第三章名字便是“生意与革命”，专门使用第一手报刊资料讲辛亥革命中商人因势而起的活动。对比两书发现，瞿骏书中该章的绝大多数案例，都被吴比先生不打招呼、不加引注地照搬照抄。下面择两书内容简要列举几段。

    瞿书：“因此1911—1913年间只要稍稍留意上海、南京、北京、武昌等城市的大街小巷、名园旺铺、茶馆酒楼，就会发现许多因革命而起，或与辛亥革命相关的生意。”（P102）

    吴书：“有人说，1911—1913年稍稍留意上海、南京、北京、武昌等城市大街小巷的名园旺铺、茶馆酒楼，能发现它们大多由革命而起，做着与革命相关的生意。”（P202）

    瞿书：“11月1日《申报》上刊登了一篇《湖北传来之报告》，先说八月二十三日得到汉口中法药房报告地方平靖，商业未受影响。但随即话锋一转又说昨日中午曾有多人围住本药房门口，不明就里的人纷纷以为药房出了什么状况。最后谜底揭晓，原来是药房新到畅销商品哈麦脑血多箱，路人争相观看所致。虽有小小混乱，但销路也随之大畅。”（P113）

    吴书：“辛亥年11月1日版《申报》有篇《湖北传来之报告》的蹊跷文章，作者先说‘汉口中法药房未受武昌起义影响’，但话锋一转‘隔日中午多人围住药房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药房出了状况’，最后谜底揭晓‘药房新到哈麦脑血，路人争相观看，虽有混乱，销路随之大畅’。”（P202）

    瞿书：“同一时期另一商家精选洁白的杭纺手帕，精印孙中山和他两个女儿的肖像画，生产共和纪念帕，据其广告说纪念帕颜色鲜明，落水不褪，与洋货纱巾比较，精致经用。军界买来可作纪念品，学界可作奖励，女界可作赠送品。”（P118）

    吴书：“杭州一商家精选洁白的杭纺手帕，精印孙中山和他两个女儿的肖像，生产共和纪念帕，宣称：纪念帕颜色鲜明，落水不褪，与洋货纱巾比较精致经用。军界买来可作纪念品，学界可作奖励，女界可作赠送品。”（P202）

    瞿书：“商家就借助恭祝新总统，谨赠纪念品的名义大做剪辫广告：本行成立之日，欣逢大总统履任，又值纪元盛典，是以特将新发明文明理发胶……。另有商家专门制作剪发刀，并名之为爱国，每把售价一元。”（P120）

    吴书：“连和剪发毫无关系的新总统即位都被商家用作宣传：本行成立之日，欣逢大总统履任……（从略）。有趣还莫过于，个别商家特别制作剪发刀，取名爱国，每把售价一元。”（P205）

    瞿书：“药房也推出了头刷，保险剃刀、生发膏、须刷、生发油、梳子、剃刀、头油……等一系列美发用品，其广告云：自武汉起义，响应及乎全国，凡热血男儿，富有爱国思想……早晚梳洗以助美观。”（P120-121）

    吴书：“药房也做起头发生意，张贴出广告，云：自武汉起义相应及乎全国……早晚梳洗以助美观。推出头刷、保险剃刀、生发膏……等系列产品。”（P205）

    类似情况满眼皆是，由于篇幅过长，无法一一列举。如吴书第206页讲述商人生产五色旗抄自瞿书第106-107页；同页讲商人制造手杖、市民买不起手杖用伞柄充当抄自瞿书第130页。吴书第207—208整整两页讲书商、报人如何利用张勋制造噱头哗众盈利，完全抄自瞿书第110-112页。吴书第213-215页讲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如何出版共和新教材以及引用蒋维乔对张元济的批评，完全抄自瞿书第114-116页。总之，经过吴先生的拼接、组装以及并不算精细的加工，这些内容全部被很好地嵌入了书中。

    从对比的情况来看，这并不是两人都看了原始资料，而完全是吴先生对以一手资料为主的瞿书进行的密集剽窃。而且，此种抄袭也不只是案例的抄袭，该章的主题构思亦可以说完全取于瞿书。正因为抄袭太多，几乎是整章“引用”，所以吴先生在后面的参考书目中对“参考”了瞿书只字未提，使得不明真相的读者以为，这些完全是吴先生博学多才、涉猎广泛、自己用大量时间艰苦爬梳史料的结果。

    更有意思的一点是，吴比先生本人写这本书，也可以套用“革命和生意”的话语来分析。因为今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相关图书颇受市场青睐，无数作家、学者、写手和出版方都想从中分一杯羹，且力图用最短的时间、最小的投资来获得最大的利润，以赶好辛亥革命100周年纪念这场大集。吴先生写这本书，也是想在百年之后的这场大集中占据一个摊位吧——不过一桩小小生意而已。

    只是，做生意要讲商业伦理，你不能随手牵羊，拿别人的货物来卖吧！

    《革命与生意：辛亥革命中的商业与商人》，吴比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第一版，36.00元；《辛亥前后上海城市公共空间研究》，瞿骏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9月第一版，3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