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经常坐飞机的人对于舷窗外的景观是否完全漠不关心,很少飞行的莫须有女士,当她在飞机上遇到晴朗而多云的天气的时候,不免贪看机翼下的云朵与暂时超脱的大地,并且发出如下感慨: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注云:“物无大小,皆任天而动。”
好个“皆任天而动”!
重回莫斯科,差不多已经隔了十年。无论人事上有多少变迁与因袭,“好快!”八成是各色人等对于人生唯一的共识。如今的莫斯科少了乞丐,多了汽车,老旧的中心地带日日马达轰鸣,并且一天天受到资本的蚕食,历史文化的拥护者或哀叹,或抗争,或边哀叹边抗争,老套的故事……不过莫须有女士总相信在莫斯科不大可能出现金钱资本完胜的局面,也许她实在是太不通了……
美女帅哥如云。俄罗斯的新一代已经走来了,后生可畏。据说他们在童年时代甚至很难得到充足的食物和营养,如今呢?至少在莫斯科,出国旅行(欧洲是首选)与日新月异的电脑有关的生活方式(不错,似乎还是比北京慢了半拍,在莫须有女士看来,北京实在是太快了)已经成为强大的时尚主题,书店大多门可罗雀,据说阅读的习惯迅速枯萎,写字也成了问题……
十年前,穿过市中心的莫斯科河沿岸蔚然深秀的林地中间,没有任何娱乐餐饮设施,一大片敞开的处女地,那时来这里的人也少。如今这黄金地带终于被有识之士发现了,沿河出现了商亭、餐饮,河上游船如梭。与此交叉的是分布于林地中的儿童游乐场、有天棚的老人聚会场所、乒乓球场、网球场、足球场以及热衷于骑自行车飞跃沟壑的追风少年用车辙轧出的练习道。在假日和夏天漫长的黄昏,河畔游人如织,乐声飞扬,环舞蹁跹,自行车和轮滑者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虽然不见“扶老”,但“携幼”的家庭总是引人瞩目:幼稚的宝宝和“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女孩子,最是养眼。不知是浑然天成还是有意为之,衣饰的搭配往往显得有点独出心裁:色彩、饰物、款式上的某种点缀或对比。跨越莫斯科河的步行桥上来往的、驻足的、看河的和闲聊的人们,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作诗的。比如说:“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或是“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东西古今,不同族群之间往往倍感隔膜,殊不知,人类在根底上原是息息相通的,对所谓安泰美满的要求其实也都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不过“任天而动”而已。而所谓“太平盛世”、“安居乐业”的景象亦颇有些相似,遗憾的是,又同样地可遇而不可求。
在那些不属于法定休息的时段,河畔是非常安静的,人迹绝少。隔岸以及林地的另一侧是两条通衢,那是莫斯科人的另一个充满压力与欲望的世界。车轮滚滚,喧嚣隐隐地达至林地中央,不过零星的鸟鸣仍然是这里的主宰。四下是由树形成的围墙,那些树是“笔直”而“参天”的。如果你有机会站在桥上观察一棵树云淡风轻的树梢和久久地停留在那里的一只鸟,再俯视它那平凡的树干,透视地下纠结的树根,就可以参悟天、地与两者之间的生物——人、树——的关系了。“参天地”,正是“生物之以息相吹”的意思。
阳光很好,天是纯正的蓝色。有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她的宝宝在林间空地盘桓,对面的长椅上一位老人在喂鸽子,另有一个年轻人把电脑放在腿上,不知忙活些什么。而莫须有女士在看花坛。花和叶轻轻地摇曳,使她想到一句话:“起于青萍之末”。
于是她得出两个结论:第一,俄罗斯的转型,正如所有处于变动中的文化一样,是要否定很多东西的。有些是自觉的扬弃,有些是不知所措之间的丢失。这是很考验智慧的状况,一个民族在未来一个时段的面貌,就在取舍之间。第二,如果不是惑溺过深,人类朴素的底色和相通的本性可以指引他们从历史深处走向未来,一方面达至彼此间同情之了解,一方面写出好诗好文。因为好诗好文都是从自然中来的,是在人与天地,因而人与人之间“生物之气相吹”的情形中写出来的!
比如:“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
比如:“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比如:“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比如:“静影沉璧”。
这一句是莫须有女士在一个阳台上看贝加尔湖时想起来的。冥色迟迟地降临于湖湾之上,万籁俱寂,湖面如镜。上弦月升至中天,在镜中形成影像,并用光铺设出一条路。这是苏武牧羊的北海吗?莫须有女士觉得,这恰是古代中土诗人文人曾以整个身心观照与映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