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发表《柏拉图的〈会饮〉与“柏拉图式的爱情”》(载《中华读书报》2008年1月2日;1月23日)之后,不断有读者反映说,那篇文章过于简略,有的地方还很抽象,一时半会儿看不大明白。我想,若读者理解上有困难,主要是由于对柏拉图的《会饮》这本“大书”的背景缺乏了解。而本文就试图向读者交待这方面的问题。
柏拉图的《会饮》,英文是Plato’s“Symposium”。其实,“Symposium”这个词,字面上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专题讨论会、学术讲座、沙龙什么的。将这个词译成“会饮”,是很考究的。“会”,就是在一起聚会,为数不多的几个旨趣相投的人在一起聊天、谈话;“饮”呢,当然就是喝什么东西,喝酒、喝饮料、喝水,都可以。如果我们现在说“会饮”,就是一些哥们儿在一起,边喝酒或喝饮料,边聊天、侃大山。
《会饮》,柏拉图大约写于公元前380年,而从中所记录的故事则发生在约公元前416年前后,其内容是关于苏格拉底和他学生们的一次晚宴聚会,谈论的主题就是“爱欲”(Erotic)。《会饮》是柏拉图所有“对话录”中最优美的一篇(可与其比肩的只有《斐多》和《斐德若》)。过去我们以为这是柏拉图的哲学论文,但现在发觉它的写法很像是“戏剧”(Drama),特别像喜剧,有鲜明的戏剧要素,如对话的场景、时间与行动。里面用尽了玩笑、戏语、反讽、寓言和隐喻之类,凸显了柏拉图绮丽和谐的词藻、狂乱热烈的诗情和严密精深的推理。有西方学者认为,《会饮》对“爱欲”的探究,归根到底“说的是人应该如何生活,并非仅仅是古代雅典人的生活,也是你我的生活。”中译本(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译者刘小枫先生指出,“柏拉图的作品具有当前性,没有什么时代限制。”他的译本力求再现柏拉图笔法的生活色彩,像口语般的白话文,很值得一读。
至于这次“会饮”的起因,则是前一天,诗人阿伽通的悲剧作品得了奖,所以就在他家里会饮。一共来了七八个人,分别是诗人、哲人和政治家等,基本上都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其中还有两三个是苏格拉底的“有情人”。
在《会饮》中,情人,有主动和被动之分(在古希腊语中分别用了两个词)。主动表达爱意的那一方,英文词为Lover ,刘小枫先生译为“有情人”;而被动接受爱或态度尚不明朗的那一方,就称Beloved ,用的是动词的被动式,故译成“情伴”。在那次会饮中,有两三个爱慕苏格拉底的有情人,而他本人则没置可否。大家知道,苏格拉底是古希腊时期公认的最有“智慧”(Wisdom)的人。但他本人却十分谦虚。看看他那句名言吧——“我只知道我自己一无所知。”可是,在“爱欲”问题上,他却当仁不让:“我除了懂情事,别的都不懂。”“我自己就敬奉爱欲的事情,在其中历练自己,还勉励别人投入这样的事情。”在苏格拉底看来,在爱欲中,总有一方要主动一些。特别是在男童恋中,成熟男性总是要主动关爱、呵护少男。这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是最高尚的一种爱情。
当时会饮的具体场景是这样的:从傍晚开始,人们陆续来到阿伽通家。每到一位,就由阿伽通和一名小童男迎进屋内,先由小童男给客人洗脚,然后让客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躺在炕上(实际上呈半卧状)。那天,苏格拉底倒数第二个到场,因为他在半路上思考什么问题愣了半晌。等老师一到,预定的人数就算齐了,会饮便开始了。要求大家从左到右顺着来,各人尽自己的所能,作一篇优美的“颂辞”来颂扬“爱若斯”(Eros),也就是“爱神”。
Erotic源自古希腊文“Ερωs”,其基本的词意是指任何强烈的欲望。一般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人的强烈的欲望,尤其是在性爱方面的情感和行为,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爱情一样,“Ερωs”是一种当事人“双方的欲求”,总是与所欲求的那个人的美貌(性美)有关。二是特指“爱神”(Eros)。
一场激动人心的会饮就这样开始了!哲学家斐德若先开场。他讲的主题是“爱欲引导人生”。他说,他就不晓得,还会有什么是比一个人在年轻时就得到可爱的有情人,或有情人得到可爱的情伴更好的事情了!他对爱若斯的赞美中,有一个观点挺值得玩味!大意是说,爱若斯总会激发有情人身上的好品德,使他能将自己“天性”中最美好的品质发挥出来。这也许是对人们为什么需要爱情的最好解释。
第二个出场的是“智术之师”泡赛尼阿斯。他的主题可以概括为,“没有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就没有爱若斯。”阿佛洛狄忒是专门掌管女人性欲的女神,是性欲、性感的象征。但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若从字面上看,大意是:如果没有性欲的话,那就没有爱欲。用现在的话说,这涉及到Sex和Love的关系。泡赛尼阿斯的意思是说,性欲与爱欲是分不开的。
这是说得通的。随着生理上的性成熟,爱的愿望也相应地产生。在这个意义上,先有性,后有爱。可是,“没有阿佛洛狄忒,就没有爱若斯”这句话到底怎么理解呢?也许,泡赛尼阿斯是为了引伸出这样一个说法:“阿佛洛狄忒”作为“神”(实即“女神”,the Goddess),有两个:一个是“属天的”阿佛洛狄忒,一个是“属民的”阿佛洛狄忒;与此相应,也就有两个爱若斯——“属天的爱若斯”和“属民的爱若斯”。
他做这样的区分,大概是为了说明,有两类“有情人”:一类是属民的爱若斯,这是一般人所沉湎的那种爱神。这一类人在爱的时候,不是爱女人就是爱男孩,而且更多爱的,是他们的身体而非灵魂。这类人的爱,随机而生,只看重或只管去爱一回,不管这爱一回,是好还是不好,爱得美还是不美。这类人,是“属民的有情人”,甚至可以称为“坏人”——爱身体而非爱灵魂的那种人。他对所爱不专一,不是个专一的有情人。一旦他所爱的人身体如花凋谢,他马上高飞远走。这就从神话的角度解释了唐璜、卡萨诺瓦之类的人。
那“属天的”爱若斯呢?“属天的”,是指这一个阿佛洛狄忒没有母亲,是天的女儿,而且要年长些。所以,“属天的爱若斯”,就是年纪较长的男性对少男的情爱,即男童恋。这一类有情人年纪较长,不至于欲火中烧。而且真的是要和少男——也就是开始萌发理智的男子——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不仅如此,属天的爱若斯,正是崇尚“灵魂爱欲”的姣姣者,正是那些“灵魂方面生育欲旺盛的人”。他们生育上的强烈欲望在“灵魂”而非身体,凭灵魂来生育和传宗接代。“什么叫凭灵魂生育?就是凭睿哲和其他美德。”恰如苏格拉底爱学生那样,就是典型的凭灵魂生育:“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他马上滔滔不绝大谈美德,大谈一个好人该是什么样、得追求什么——急切地要言传身教。依我看,这类人去触动这位美人、与他亲密相交,就是在让自己孕育已久的灵魂受孕、分娩。”这样的恩爱情分要比基于共同拥有“身生子女”的夫妻情分,更绸缪、也更深醇。
第三个讲话的是厄里克希马库斯。他是个医生,讲的大意是怎样护理和治疗爱欲(有点像现在的心理咨询)。他认为人身体上有“好的”和“坏的”情欲。第四个讲话的是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他的主题是关于我们的“另一半”问题(我在《柏拉图的〈会饮〉与“柏拉图式的爱情”》中已作介绍。故从略)第五个是由悲剧家阿伽通讲。他说爱若斯最美、最好,并提出了关于“美德”的四个标准——正义、明智、勇敢和智慧。
下面,就该老师苏格拉底出场了,由他作总结发言。他总结的主题就是“爱欲的奥秘”,或叫做“最终的、最高妙的Erotic奥秘”。这个奥秘,就是要求我们,从爱慕“一个”美的身体开始,再到爱慕“美本身”即“美的理念”结束。
美的“理念”,暂且可理解成美的理想好了,尽管这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苏格拉底的意思是,人,从小就得开始向往美的身体,从小就开始爱美人。当然,他首先是爱慕“一个”美的身体。也就是他会受到这个身体的性吸引。然而,即使这个美的身体再令人赞叹不已,再美轮美奂,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他真的爱美,他就必然会被其他不同的美的身体所吸引。顺便说一下,苏格拉底这个观点已得到当今进化心理学的验证:男人进化出了对“多样化性伴侣的偏好”,女人进化出了“更换配偶的偏好”。
到底一个人能爱几个身体呢?起码要爱两个身体。既然一个人必定至少要爱两个身体,那就似乎没有理由不去多爱几个。一旦明白这个道理,他就会成为爱所有美的身体的有情人,而不再把强烈的热情专注于单单一个美的身体。因为,对这有情人来说,一个美的身体,实在微不足道。
于是,人们,无论是男是女,“游于爱欲”的正确方式是:先从那些“美的东西”开始,比如一张俏丽的面孔、一双纤细的手,或身体上某个地方的美——哪怕是洛丽塔鼻子上的那五颗雀斑。为了“美本身”,顺着这些美的东西逐渐上升,好像爬梯子,一阶一阶,从一个身体、两个身体,上升到所有美的身体 …… 直至达到瞥见了美本身的境地。
什么叫“瞥见了美本身”?“美本身”,就是“美的理念”。形象地说,美的理念(或作为理念的美),就是那晶莹剔透、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就是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这样的美,同时也就是“爱”(“爱欲”)。爱,是对美的爱;美,是对爱的美(只有享有爱的人,才美)。只有到了生命的这一境地,人的生命才值得,才是值得过的生活。
你也许会说,这样一来,那要爱多少个呀?爱一个、两个身体还不行,还要上升到“所有的”身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依我的阐释:问题不在于,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在于一个人是否真的能上升到所有的身体,而在于:爱情,说到底,不过是通过爱慕一个又一个美的身体而追求美本身(美的理念)的一种理想!这就是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的终极意蕴、最真实的涵义。
老师刚讲完,阿尔喀比亚德就匆忙赶来了。他是个政治家,一位将军,高大英俊,还是他老师的有情人呢。他的主题是“颂扬苏格拉底”。虽把老师吹了一通,却是发自心底。他嫉妒他的老师,说老师不爱他,只和他调情。他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苏格拉底对长得漂亮的人何等色迷迷的,总缠着他们献殷勤,被美色搞得不知所以。”
这个阿尔喀比亚德胆子挺大的,敢嘲讽老师?这是出于嫉妒心。阿尔喀比亚德爱慕老师已久,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是老师的人格魅力在吸引着他。也许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苏格拉底在战场上救过阿尔喀比亚德的命。在一次战斗中,阿尔喀比亚德受了伤,老师守着他不肯走,把他连同盔甲一起带出了险境。
阿尔喀比亚德是怎样追老师的呢?有一次,正是冬天,房间里很冷,灯熄了,男仆们也出去了。阿尔下决心不再和老师转弯抹角,而是直接表达说“惟有你,才配做我巴心巴肝的有情人。”可老师非常委婉地拒绝了他。阿尔喀比亚德还以为自己的箭已经射中了老师,就爬起身子,赶紧把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就钻进他破旧的大衣下面,双臂抱着他,就这样挨着他躺了整整一夜。他向神们发誓,就这样和苏格拉底睡了一夜,直到起身,他俩儿再没做别的事,简直就像跟父亲或哥哥睡了一夜。
“会饮”最后的收场是这样的:有几个人起身先走了。天都快亮了,可阿伽通、阿里斯托芬、苏格拉底还没睡,老师还领着他俩在侃。老师侃什么呢?说是“同一个人,可以兼长喜剧和悲剧,掌握技艺的悲剧诗人,也会是喜剧诗人。”还逼着他们两个诗人同意这一点。天差不多亮了的时候,在把他俩侃入酣睡后,苏格拉底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