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读思想家的人生谈话录。我总觉得,思想家的传世名著,如同杜鹃啼血;而他的谈话录,却如同山中的清泉,在青石之间,轻松地、不经意地、鲜活地流淌着。我们当年读《歌德谈话录》就有这样的体会。李泽厚先生的这本小小的谈话录,也同样如此。
也许正因为如此,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思想家的对谈录,要比他的学术长篇大论更具吸引力,一个有足够智慧的思想家,只要遇到了能激发他思想的谈话者,他无须在此前有任何准备,他的人生识见、经验、感悟,就会如横放着的瓶子里的水一样,自然而然地通过日常语言而流淌出来。他无须通过刻意的复杂的逻辑与抽象的概念,来包装自己的想法,他也无须如同写论文那样,在桌前正襟危坐,引经据典去考虑周全的理论论证。有时往往是随想而发的几句话,就会引人深思,会让人回味无穷。
我特别喜欢这本书中作者以下这些在不经意间说出的内涵丰富、发人深思的话:
——中国道路怎么走,我仍然赞同邓小平的“摸着石头过河”,我认为,重要的不是中国应该往哪个方向走,重要的是,“中国不应该往哪里走”。
——中国是讲究经验的合理性,而不是像西方讲先验的理性,先验的理性是绝对的,而中国人则要根据经验合理地改变。
——真正发挥每个人的潜力,也应该包括每个人的片面发展在内,只要身心健康,片面发展,正是一种全面,这种发展才是人生最大的愉快。
——作为一个历史主义者,我不同意“天赋人权”这种非历史的假定,但某些不正确的理论,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有好作用。如“天赋人权”在启蒙、争取人权与开民智上就是如此。
——我虽然一直赞同改良,但也不能一笔抹煞革命,如平等,社会正义等观念,在有过革命的地方,比没有经过革命的地方,要浓厚得多,这仍是值得珍惜的宝贵遗产。
——宣讲民族主义,在一个国家贫弱的时候,有好处,它可以让人振奋起来,但在一个国家强大起来的时候,大肆宣扬民族主义,那就很危险,民族主义加民粹主义,正好是国家社会主义,即纳粹,它容易造成可怕的盲从,这是当前中国往何处去的最危险的一个方向。
——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是今天人们羡称的三大家,论读书多,资料多,恐王不如陈,陈不如钱,但论学术业绩,恐恰好相反。
——评论家就是要用理性的文字,把感觉表达出来。
我们这个时代缺乏许多东西,但最缺少的是本土的思想家。在中国,做学问的人不少,但学问家中出思想家者可以说少之又少。究其原因,除了政治上的干预,文化气氛的制约,世俗化的影响,更重要的,也许是思想家需要一些特殊的素质,那就是思辨能力之外,还必须具备触类旁通的联想能力,特殊时代的问题意识,洞察力、悟性,甚至还需要一点浪漫情怀与真性情,而所有这些禀赋要同时结合起来,可以想象是多么不容易。
李泽厚就是那个缺乏思想家的时代中罕见的例外。当然,李泽厚成为那个时代的仅存硕果,也许与他在谈话录中告诉我们的一件偶然事情不无关系:在北京反右斗争高潮的那一个月,李泽厚正好在敦煌千佛洞研究壁画,幸运地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