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华东师大学习期间,结识了来自日本的津野淑子。差不多总是这样——她夹在长长蠕动的打饭队伍中间,扎眼地举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像个临近大考的高三学生。她长得不美,穿着却很另类,很冷的天气还裸腿穿着罗里罗嗦的裙子。有一次我们对面用餐,便聊了起来。她汉语讲得不错,说话时专注地看着你,停止吃饭。她说,她是一名在读博士生,研究元曲。“您是第几年的博士生了?”我问。她兀自笑了,绕着弯子说了一大堆话,大致意思我听明白了,原来,她是一名“延迟毕业”的博士生。在以后的交谈中,我慢慢知道了她艰难的求学经历——她的丈夫反对她来中国读书,跟她离了婚,她呢,索性卖掉了房子,死心塌地地钻进元曲中去了。作为一名中文系的大学毕业生,我十分好奇她在元曲研究中究竟走了多远,她能体悟得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妙处吗?她被“延迟”到何时才能拿到博士学位呢?心中的担忧一不留神儿竟然讲出了口。津野淑子笑笑地看着我,出语惊人:“你以为我愿意毕业吗?我才不愿意呢!我最愿意当学生了!”
在武当山,我们乘坐景区旅游车奔紫霄宫。途中,上来了一家子老外。他们带了大小9件行李。装车的时候,车上帮着搭手的人大叫“这哥们儿贩卖石头的吧?”那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不停地向帮忙的人行拱手礼,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书。都是书。哥们儿不贩卖石头!”大家笑起来。待坐稳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跟这个滑稽快乐的外国人搭讪,知道了他来自俄罗斯,带妻子、儿子来武当山修道。“洋人也修道?”我们中间有人疑惑地发问。那俄罗斯哥们儿听了开心地说:“哈哈,洋人更需要修道!”
徐勇,是个极富天分的韩国画家,两次“东洋画展”使他功成名就,在众人羡妒的目光里,他居然疯狂地焚毁了自己所有的印象派画作,妻子大哭,他却说,他不能容忍自己的画作中没有生命。他来到了中国,进入了中央美术学院,他决定到敦煌壁画中去寻根。他为自己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煌沙”,意思是“敦煌的一粒沙”。徐勇忘情地摹拓一帧帧菩萨,用心倾听那来自千百年前的声声召唤。在鸣沙山入口处,有他一个临时住处。风沙袭来,天地昏黄,停电之后,他点上蜡烛继续作画。终于,他成了第一个获得敦煌学博士的外国人。在韩国,“徐勇”理所当然地成了“敦煌”的代名词。当他带着自己的韩国的学生来敦煌朝圣,在面包车里,他指着遥遥在望的莫高窟,突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盘点这些来自异邦的温柔注视,我为自己的国度感到荣耀,同时,内心也禁不住泛起一股酸涩。跟津野淑子、俄罗斯哥们儿和徐勇比起来,我们跨向那些祖宗遗下的宝贝的途径更便捷,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目光变得喜欢在更实惠的物什上逡巡。面对这些来自异域他乡的“泊客”,我们会聪明地发问:元曲值得抛家舍业地研究吗?挈妇将雏地跑到武当山修道图个啥?把八年的青春时光扔到漆黑的石窟里是不是有点傻?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得失之间苦苦掂量,想要鱼,更想要熊掌;我们为一个毫不含糊的“目的”勤勉努力着,而我们的“目的”往往能够在心中量化为一个羞于启齿的数字……我们怎么了?我们民族的DNA中有那么多让外人眼红的东西,我们的遗传密码在复制时究竟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
感谢这些可爱的“泊客”,他们提醒我安静下来,让自己的心在一潭澄澈的水中静影沉璧。——好了,就在此刻,让我跟津野淑子悄然吟哦“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让我随那个不知名的俄罗斯哥们儿在好山好水中静坐观心,体悟到“天地交泰万物生”的妙境;让我在徐勇摹拓过的飞天上拈得一缕千载不凋的微笑,别于鬓边,提我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