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杰贤的长篇小说新作《撤退》,让我联想到了英国电影《赎罪》中那个著名的长镜头,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全景描写:在战争的危难时刻,在溃败和流窜中,展现一个战士的人生传奇;反过来,这一个战士的漫漫征途和视线所及,就像是风雨苍黄中的一道闪电,从四平前线、林海雪原,直到科尔沁草原、荒凉沙漠到中蒙边境,次第展开了东北战场上决战初期的混乱而饱满、低回却不曾绝望的时空情境。高杰贤的作品,从《拂晓长春》到《撤退》,都是着眼于解放战争时期的东北大地,着眼于残酷的绞杀、血腥的死亡和战争风云的凝聚与激荡。不过前者是围绕着一座城市的围困,揭示在战争的胶着状态下,敌我双方、城内城外、军军民民的众生相,突出了地下工作者与敌人的斗智斗勇。后者却是改换笔法,在攻守易势、敌胜我败的重大挫折面前,在辽阔浑莽的平原大川、白山黑水之间,挥洒笔墨,驰骋才情,让一个优秀的青年军人李圆全,在四平保卫战的战斗失利、与部队失去联络以后,踏上漫长的前程未卜的寻找和重返部队的惊险旅程,在这寻找的过程中,又经历了怎样的拍案惊奇,情节跌宕起伏,故事复杂迷离,很有阅读的吸引力。
《撤退》对解放战争初期的东北战场的描写是很有新意的。在此前的战争题材作品中,不是没有描写失败和失散的情境的,《撤退》在对历史的还原上,却是有所超越的。它逼近原生态地,毫无隐晦地揭开了真实的历史面相。战场上的指挥失当,联络中断,撤退中的艰难困苦,军心浮动;山林雪野的恶劣环境,衣食无着;民间武装的剽悍蛮勇,桀骜不驯……如此种种,只做李圆全有限视野下的有限感知,人走到哪里,文写到哪里,可能既无头无尾,也不去深追因因果果,增强了作品的丰厚感性,也更为读者留下了遐想和思索的空间。
这样的写法,有些前苏联战争文学中的“战壕真实派”的意味,通过一个普通战士所能观察和体验到的战争情境,通过最贴近战场、最贴近死亡的一个战士在战场上的亲历亲为,营造出浓郁的战争氛围,贴近真实,贴近感性,与那种高屋建瓴、鸟瞰全局的“司令部真实”形成互补和对应。同时,在中国的古典小说中,通过一个当事人的眼睛和足迹,展现山川风物、时代风貌的写法,也是屡见不鲜的。《水浒传》就是让林冲、武松、宋江等人先后踏上逃亡和流放的路途,牵一发而动全身,谱写英雄传奇。高杰贤选取现在的叙事方式,一来是和《拂晓长春》的写作拉开了距离,尝试艺术的新变,二来也是其用心所在,用一种轻灵便捷、引人入胜的传奇方式,以小见大,举重若轻。但是,限于作者的驾驭能力,《撤退》在营造真实与传奇的交叠上,还是有不少缺憾的。孙子兵法讲奇正相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在文学创作上,也有一个如何处理奇与正的关系问题。《撤退》在故事情节的处理上,似乎一味炫奇,而忽略了必要的节制,乃至有些“离奇”,失去了真实的可信度。为了强化“传奇性”,在谋篇布局上,情节安排过密过满,许多地方来不及展开,来不及发掘(也许是因为写作中的一些顾忌,还放不开手脚),就匆匆而过,有些浮光掠影。这些不足,在作品的后半部,比较明显。
在战争题材长篇小说的写作上,难得有高杰贤这样的投入和专注。从得失两个方面谈《撤退》,也正是寄寓了我对他的欣赏和期待。